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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卷10 布灵顿

  亨平地区位于海边,到处都是大片的乡野。天气好时,总有浪花轻拍岸边的岩岸和乱石,好像老狗舔舐着主人的手指。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向下望,可以看见远处田野上散布的大块岩石,仿佛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河水在紧窄的山谷间穿行,拼尽全力破开了一条通往大海的道路,最后从一座四十尺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到处都是在岩石间跳跃着的羊群,埋首寻觅着可以啃食的草根。几千名亨平人就在这里照料着他们的羊,间或从岩石间挖点野菜。他们的生活乏善可陈,仿佛只剩下从地里刨食,以及最基本的人际交往。

  我不需要吃东西,但有人陪伴总好过形单影只。亨平人从不问问题,也从不回答问题。这是整个布灵顿最荒僻的地方,想找个城镇都难。因为这里的人们只建几栋茅草屋,然后整家人住在里面。我从没在方圆一千米内找到超过二十个家庭。

  这种相互隔绝并非出于天性,而是为自然所迫。因为土地贫瘠,不足以支撑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而人们竟也不觉得贫穷,大概是因为左邻右舍的生活都一样简朴的关系。

  尽管彼此相距甚远,但他们却彼此守望相助。如果有哪家的茅舍被风暴摧毁了,他的邻人会默默前来帮忙重建;如果哪家的头羊死了,他的邻居会牵来一头小羊,然后悄然离去。偶尔他们也会聚集在某个人家里,分享一些又臭又长的传说故事,唱几首孤单的歌,分享他们对平静生活的热爱。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但不知怎的,亨平却让我觉得很舒服。好吧,或者说,这地方满足了我心底某种奇妙的需要,让我愿意忍受所有的不舒服。这感受很微妙,但却无可置疑。

  这里的人们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待我,因为我是从山那边的西部来的。那边那些开化了的人们种植着更肥沃的土地,并以鄙视亨平人为乐,甚至把那些低智商的小孩子叫作“亨平人”。我在这座山岭里度过了一整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人和我说话,直至我的形单影只唤起了他人的同情。那天,我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看着下方远处的一个牧羊人,拼命想要把他的羊群赶过一座马鞍状隆起的斜坡,以穿过贫瘠的山谷,找到另一片草地。不寻常的是,他没有牧羊犬,羊群不停地向左右散开,而不肯攀越斜坡。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坐倒在一块岩石上,看着他的羊群散开在这早已寸草不生的山谷里,徒然地寻找着草根。我走下山,在他身前几米处站住,看着羊群。我没有说话,因为本就无话可说,但出现在他面前,就已是我的邀请了。

  那名牧羊人接受了邀请,他起身驱赶羊群,用那种低沉而粗哑的声音吼叫着。羊群开始移动。这一次,它们向左方散开时,我就把它们赶回去。于是,牧羊人在右,我在左,我们就这样驱赶羊群翻过了斜坡,越过山岭,最终来到长着浓密长草的斜坡上。

  我和牧羊人在山谷间坐了一整个下午。虽然彼此相距甚远,却仍帮他看顾着羊群。偶尔有几只游荡到我这边,就把它们赶回去。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对我说什么。这让我不由得猜想,自己是不是倒霉地撞上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亨平人。当太阳西斜,靠近地平线时,他起身把羊群赶上一条更轻松的回家的路。我没有跟上。因为接下去的路,那牧羊人已用不着我的帮忙就能应付了。但他向前走了一段,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过来示意我跟他回家。

  我跟他走了几千米,到了一个由几栋低矮的茅草屋组成的小村。这些房子看起来像几个小山包,房顶都是夏天的草晒干后的黄色,房子里面却很温暖。尽管亨廷顿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璜城几乎位于同一纬度,但这里寒冷的海风一刻也不停地从北方吹来,带来亨平海的冰冷水汽。夏天时,这里的夜晚也同样冰冷难熬;冬天时,夜晚更是冷得足以把任何胆敢在日落后出门的蠢货冻成雕像。幸而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沉入大地中,或者从周身的空气里抽取热量。因此,不管周围有多冷,我仍能保持体温。但招待我的这些人并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对本地气候一无所知的可怜人,每晚都滞留在外,仿佛在等待死亡降临。

  可能这也是牧羊人邀请我回家的原因,关于我的传言在这附近流传甚广,他们清楚没有人曾邀请我回家过。我就在外面的山岭间度过了好些个日夜,却还活着。这让他们觉得我多少有点神神怪怪的,并因而对我敬畏有加。而当我向那牧羊人表明我并非来者不善后,他们就轻易接受了我。当然,并不是说他们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他们只是愿意跟我分享这简陋的房子,以及这少得可怜的晚饭而已。

  晚饭的主菜是一道炖汤。因为牧羊人的妻子并不知道我会一起来,所以量很少。因为我本来就不用吃什么东西,就只盛了一点点,以示接受他们的好意。汤碗在桌上传了一圈,牧羊人的妻子把最后剩下的那点刮干净,她的丈夫抬起头看着我。

  他想干什么?这些人要祈祷吗?还是说在接受食物后,需要做点什么?我不知道,所以不得不开口问道:“我的名字是‘饮湖者’,我能为你做什么吗?请尽管开口吧。”

  那名牧羊人感激地点点头,然后转向自己的妻子。她把手放在桌子上,闭上眼,然后祈祷道:“麦叶之光,烘烤之香,取肉于死亡,得生于善良。”

  他们的三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看着他们的母亲从自己的盘子里舀了一勺汤递给他们的父亲。牧羊人庄重地咀嚼着汤里的那一点干肉,然后咽了下去,然后他从自己的盘子里舀了一点递给我。我也吃掉了那一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但这仪式似乎自有其逻辑,于是我从自己的盘子里舀了一勺递给了身边的小孩,他睁大了眼睛,像是被吓到了,但还是吃了。

  那名牧羊人看着我,眼中含泪,说道:“这里永远欢迎你。”

  然后我们埋头吃饭,那点汤几分钟就被吃得一干二净。

  他们把最大的那张床让给了我,床上垫着干草还铺着床单。我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床,而他们两口子就准备睡在地板上,与灰尘为伍。在穆勒的野外行军训练时,我就常睡在地上,那之后在舒瓦兹与大地相处时,更习惯了如此。我不需要一张舒适的床,尽管门缝下面会漏进冷风,但在舒瓦兹时,我早已习惯如此,那对夫妇见我坚持,便上床睡了。

  到了早上,他们已把我视为家庭的一员。那些小孩子,也开始自由地在我面前闲谈。

  “格林。”牧羊人指指自己,然后看了眼他的妻子,“薇兰。”从那之后,我们便可正常交谈,尽管言辞贫瘠,但已足够沟通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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