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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第一步

作者:金涛

  1985年1月8日,海军“超黄蜂”直升机第一次载着我们的科学家,掠过了乔治岛的上空。陡峭的冰崖,黝黑的山峦,明镜似的湖泊,波光粼粼的海湾,向陌生的中国人第一次敞露了她那隐含的秘密。不错,这是第一次,从勇敢的库克船长率领英国探险船闯入南极圈的1772年以来,从坚强的斯科特和阿蒙森把英国和挪威的国旗插上地球南端的极点以来,从南极考察国际合作的1957年以来,中国的科学家第一次组队对南极洲进行多学科的综合考察。在许多人的眼里,这也许是微不足道的。
  然而,这是初生的婴儿迈出的第一步,这是冲破漫长的极地黑夜的第一道曙光,这是中国人献给南极冰雪女神的第一件礼物……

              六千万年的地壳活动

  那是我们的船队征服太平洋的万里风涛,绕过美洲大陆最南端风暴猖獗的合恩角,驶入火地岛一个山明水秀的小小海港——乌斯怀亚的日子。长途跋涉的船只躺在海湾的怀抱里休息了,远航的水兵和船员陶醉在令人目眩的异国风光,享受着陆地生活令人羡慕的安宁,这时,他们的目光却不约而同转向那拥抱小城的巍巍群山,飞到那披着银色大氅的山峰,飞到那葱绿的山谷,飞到那岩石裸露的山坡……
  他们——四十八岁的张青松和三十六岁的刘小汉,一个是研究地貌的,一个是研究大地构造的,尽管专业不同,但都离不开一个“地”字。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刘小汉,论年龄,比张青松小十来岁,但是论起地球的历史,万儿八千年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在法国兰盖多克科技大学的博士论文是《兰盖多克地区上侏罗——白垩纪石灰岩应力扰乱分析》,这位年轻的地质学博士似乎对几亿年前地球的沧桑巨变更有兴趣。难怪一到南美大陆,登上群山逶迤的火地岛,那尖峰独峙的五兄弟山和四周绵延的山峰,像是有无形的魔力把他吸引。
  他在火地岛上找到了安底斯山最典型的构造露头,他也曾如获至宝地发现了地壳变动留下的疤痕。当别人在大街游览漫步的当儿,他却气喘吁吁地攀上陡峭的山岩,跑步跋涉在草莽丛生的山岭。他并不后悔,他付出了代价,却获得了双倍的报偿。
  不过,幸运并不是常常伴随在刘小汉身边。一到乔治岛,我们年轻的博士却有点儿发愣。用他的话来形容,这儿的地层太年轻了,尽是些六千万年以来的火山岩(六千万年,还太年轻!)除此之外,刘小汉还有点恼火,这儿的地质构造太简单了,看不见他所感兴趣的构造现象。
  但是,如果你以为刘小汉在大自然面前束手无策,那就大错特错。你瞧瞧他采的岩石标本吧,足足一百五十公斤,那还是“精兵简政”保留下来的精华。是的,正是这六千万年形成的火山岛,那遍地分布的黑不溜秋的玄武岩,灰褐色的安山岩以及闪烁着艳丽色泽的流纹岩,向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严峻的问题:乔治岛和它所属的南设得兰群岛到底是怎样形成的?那当年喷溢而出的岩浆来自何方?是来自大洋深处的“洋壳”,还是大陆深部的“陆壳”?还有些问题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比如,当初的乔治岛到底在哪里?在今天的南极,还是在昨天的赤道?这看来近乎荒谬的问题并不是想入非非,科学家们在南极大陆曾经发现有袋类动物的化石,那是今天遍布澳洲的袋鼠的祖先;他们也曾在乔治岛找到热带、亚热带植物的化石,那是今天南美大陆并不罕见的植物。这种种迹象都引起刘小汉深沉的思索。
  然而,答案在哪里呢?每当刘小汉气喘吁吁地攀上陡壁悬崖,或者循着那岩层延伸的方向跟踪追击时,那些岩层像是受惊的小鹿突然在他的鼻子底下消失,他的眼前不是白茫茫的耀眼的冰川,便是乱石碎屑堆成的山坡,那记录着当年火山活动的岩层匿而不见了。
  是的,大自然绝不肯轻易吐露它的秘密,但是刘小汉却有一股子倔犟的劲头。于是,一场科学的角逐悄无声息地在这里展开了。刘小汉顽强地沿着一条条剖面,跋涉在菲尔德斯半岛的山山岭岭,他采集了一块块岩石标本,比较,鉴别,记录,拍照,像是一个细心的考古学家,每一块陶片,每一枚铜钱,都在他的脑海里勾勒出那早已消逝的时代的生动画面。
  渐渐地,那杂乱无章的石头书写的天书,在刘小汉的眼里复活了六千万年地壳活动的兴衰史。那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炽热的玄武岩流,像熔化的铁水,沿着地壳的裂隙缓缓溢出,所有的生命在这地火的浩劫中无一幸免。在漫长的岁月里,火山活动发生了不止一次。不仅如此,那乔治岛南海岸堆积的巨大岩块,地质学上称为火山集块岩,再一次提醒了刘小汉:这里还出现过爆发性的火山,那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的炽热岩浆,把巨大的岩石碎块抛在火山口附近,至于那些颗粒较小的火山灰则飘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刘小汉被这个惊人的发现激动了。他相信,火山集块岩的发现,证明那神秘的火山口就在附近。但是几千万年的海陆变迁,大自然的风风雨雨,谁能保证那火山口不会早已消失,或者掩埋在深深的地下呢?他到处寻找,一无所获……
  再有一天,考察队就要撤离长城站,踏上返回祖国的归程了,刘小汉决定再进行最后一次追踪。他再次徘徊在菲尔德斯半岛南海岸,目光向四处搜索。蓦然,他的眼睛一亮,远处那座陡立的山峰是如此奇特,在那高高的山巅似乎挺立着一座石柱,颜色和质地与周围的岩石绝然不同。他定了定神,仔细端详,越来越证明不是错觉。一种刨根问底的探索精神驱使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危险攀上那壁立千仞的悬崖,他几乎是贴着岩壁一寸一寸地蹭上去的。当他好不容易爬上那陡峭的悬崖,大自然终于为他的精诚所感动,献出了那轻易不肯示人的秘密:在堆满暗紫红色的安山岩的山顶,一座暗绿色的玄武岩的石柱,像是从地壳深处伸出的一把利剑,巍然屹立,分外醒目。“火山颈!”刘小汉几乎难以抑制地喊了起来,他终于找到了当年火山口中的火山颈,火山爆发时炽热的岩浆就是由这里喷发而出的。

             一万八千年的沧桑巨变

  张青松,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是我国最早赴南极参加科学考察的地貌专家。80年代的第一个南极之夏,步入人生中年的他,在澳大利亚的凯西站第一次接触到南极的千里冰原。这地球最南端广袤无垠的冰盖,似乎突然使他联想到阿尔卑斯山的条条冰河,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银光耀眼的冰川。次年,他再度访问南极,在澳大利亚的戴维斯站,一个名叫维斯特福尔特的丘陵地区,他找到一把打开南极冰雪王国之门的钥匙。那饱受冰川摧残的丘陵,像是仓惶逃遁的白色妖魔扔下的遗物,一页页砂石垒成的书页,一个个化石书写的文字,向他倾吐了当年冰川活动的经历。从这本无字的天书中,张青松看到了一万八千年以来南极大陆的变迁,冰川的消融,海岸的上升,气候的变化,生物的迁徙……
  1982年8月,澳大利亚南方风光旖旎的阿德雷德市,张青松应邀出席第四届国际南极地学科学讨论会。他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走上讲台,宣读了两篇论文。随着他那填密的分析,无懈可击的旁征博引,详尽无遗的大量数据,南极大陆东部一万八千年的沧桑巨变,像是一部威武雄壮的英雄史诗,在与会的各国同行的心中引起强烈共鸣。要知道,这个南极历史上非同凡响的一页,对于了解南极的昨天和今天是多么重要的一环,但是无情的冰川像推土机一样不留痕迹地抹去了一切,使多少科学家望着白茫茫的大地一筹莫展。而现在,却是这个身量不高却有着体操运动员体魄的中国人找到了这把闪光的钥匙。
  1984年,澳大利亚南极局再度邀请张青松去戴维斯站,继续扩大这项课题的成果。但是,张青松这时的心早已飞到南极大陆的另一边,我国首次在南极建站和科学考察的远征在召唤着他。从1980年第一次来到南极,他就盼望在我国自己的南极站从事科学研究,这一天终于来到他的身边。
  然而张青松毕竟过高地估计了他的体力。那屹立面前直上直下的冰陡坎,像水晶雕琢的陡崖,连插足之处都很难找。当他像猿猴一样咬紧牙关攀援而上时,肋间不时有一阵阵难忍的疼痛。这是狂风恶浪席卷长城湾的一次抢险战斗,他和队员们冒着被狂涛吞没的危险,冲上刚刚筑成的码头。海浪像疯狂的野兽吞噬着固定码头的木板,脚下的沙袋也在急浪中坍塌。人们立即用粗大的绳索捆住在浪涛中漂浮的木板,像拔河一样与风浪展开激烈争夺。张青松眼看队员们用全身的力量压住绳索,猛然想起码头上还有几把铁镐和钢钎,他想用钢钎固定绳索。然而就在他飞快地跑上码头时,脚下被什么绊了一跤,当即他的胸部猛受一击,“肋骨封闭性骨折”,医生检查时对他这样说。
  但是,在南极考察的日子里,他忍着疼痛攀上陡峭的冰壁,小心翼翼地凿下千层糕一样层理分明的冰样,装进随身携带的塑料瓶。每一层都不放过,甚至连混杂其间的些微尘土,在他的眼里,这是大自然的日记,记录着一万八千年以来气候微妙变化的证据。而气候的变化,正是牵动自然界万物演变的一根极其敏锐的神经。
  他走向长城站坐落的菲尔德斯半岛。那高低错落,逐级上升的海滩,在他的眼里展示了海陆升降的痕迹。那一块块滚瓜溜圆的顽石,向他吐露了大海当年的喧嚣,那夹杂在砂砾中的尘土,留下了生命的遗迹。他忍着肋间的疼痛,吃力地挥动铁锹,挖开海滩的肌肤,观察它们的剖面;他也曾爬上松软陷足的石冰川,埋下一根根测量石流移动的钢钎。科学的探索不仅仅需要坚韧不拔的毅力,还要付出辛勤的汗水,张青松对此是毫不吝惜的。

               来自太空的哨声

  暴风雪又一次袭来了……
  像是身披白色大氅的女妖,暴风雪在黑暗笼罩的旷野发出令人恐怖的降叫。她那飞快的脚步越过冰川,越过积雪的山坡,转瞬之间冲进长城站的帐篷和小木屋之间。一刹那间,帐篷在狂风中挣扎,木屋在暴风中发抖,整个站区一片天昏地暗。从那摇摇欲坠的帐篷里,一前一后站出两个黑憧憧的人影,忽闪忽灭的手电,像是萤火虫在黑夜中闪烁。他们在这深更半夜跑出帐篷干什么呢?周围的帐篷早已沉寂,劳累了一天的考察队员已经进入梦乡。而他们却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渐渐在暴风雪中消失了。
  朝着海滩走去的是个年轻的考察队员。
  好不容易结束了艰难的旅程,他停住脚步,电筒的白光照见一顶被狂风撕扯的充气帐篷,他把帐篷顶上的积雪掸掉,然后看了看四周的绳索固定得是否牢靠,这才放心地掀开门帘,一头钻了进去。
  二十八岁的贺长明是考察队科考班里年纪最轻的科学工作者,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所助理研究员。1983年毕业于科学院研究生院。去年夏天,当我国首次南极考察正在密锣紧鼓地进行准备的当儿,刚刚结婚的小贺听到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立即跑到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办公室,递交了一份措辞恳切的申请去南极考察的报告。在许多人的眼里,小贺的举动是多么不近情理啊。
  不过,小贺并不是那种冷漠寡情的人,他的心中蕴含着对妻子的一往情深。但是,科学家的责任感,对南极科学事业的巨大热情,促使他断然作出了这个非同凡响的决定。正如他在申请去南极考察的报告中说的,他们期待着这一天并不是三年五载,而是二十多年——这不光是他自己,而是中国几代的高山物理学家,其中就包括他的导师、著名的地磁与高空物理专家朱岗昆教授,他们翘首以待在南极的冰原开展高空物理研究,把头发都等白了。
  此刻,贺长明钻进帐篷,那狂暴的风雪和呼啸的风声顿时消失在他的耳际。放在地上的木箱支起一台灵敏的GM型一哨声定向接受机。一条长长的馈线拖出帐篷,挺立在风雪中的一杆高高的天线和它连在一起。突然,黑暗中响起一阵微妙的声音,从那仪器里面匀速转动的磁带传来。这声音是如此遥远,又是如此渺茫,它像是春天晴空中的鸽哨,又像是草原上的猎人呼唤忠实的猎犬吹起的口哨,不过在贺长明的心中,这却是太空最美妙动听的音乐,随着这一声高一声低拖长的下滑音,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无比壮观的图画:在他的头顶几千公里甚至几万公里的茫茫太空,炽热的太阳喷射出来的高能粒子,像是无数的霰弹飞速地射向我们居住的星球,但是环绕赤道低纬度地区的地磁场,像一道无法突破的屏障挡住了太阳的粒子流,于是奇迹发生了,高能粒子流立即向地球的南北极迅速移动,寻找新的突破口。果然,位于南北极附近的地磁极,像是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它们,于是太阳粒子流乘虚而入,源源不断地涌进了这个窗口。
  贺长明研究的这门奥妙无穷的高空物理,通俗化的说法就是研究太阳和地球的关系,太阳活动对地球的影响。在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还有什么比得上太阳的影响呢,万物之源嘛!不过,对于贺长明来说,南极不仅仅是研究高空物理得天独厚的理想实验室,他还会不无自豪地告诉你,南极的国际性的科学合作,也是从高空物理的研究发端的。
  不过,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贺长明从童年步入青年,一直到了他迈入科学的神圣殿堂,成为朱岗昆教授的得意门生,中国的科学家还没有闯入冰雪王国的大门,去探索那高空扑朔迷离的外层空间。相反,世界各国的科学家却在那白雪茫茫的冰原搞得热火朝天,美国在塞普站不惜耗费巨资,架设了二十二公里的巨大天线,捕捉遥远天际的信息,揭开空间物理环境的秘密。
  是的,贺长明在期待着,比他老一代的科学家更是心急如焚地期待。他们是多么了解这项研究对于国防、通讯、气象等领域的极端重要性。而为了尽快结束这漫漫无期的等待,缩短我国与世界的差距,他们千方百计地作好了技术上的准备。这几年,从贺长明当研究生那会儿起,当西伯利亚的寒潮凝固了北海公园的一池绿波,他便像像候鸟一样飞往祖国的北疆,只不过刚好和南飞的大雁方向截然相反。在寒风凛冽的太阳岛上,在摄氏零下四十度严寒的漠河,他冒着砭骨的寒风和难耐的寂寞,捕捉来自太空的哨声。但是,我国的地理位置处在中低纬度,很难接受太阳活动的信息,即使跑到纬度较高的黑龙江,讯号也时断时续,极其微弱。最理想的地方还是地球最南端的南极啊!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乔治岛,在南十字座的星空下安放了一双监视太空的眼睛。那是1月16日的深夜,帐篷还来不及支起,他干脆在海滩上铺上雨衣,趴在地上调试仪器,他的心情激动又有点紧张,能不能收到太空的声音,他还没有十分把握。但是,随着那姗姗来迟的夜幕在他的身旁投下黑暗的阴影,他的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大自然的哨声,清脆的、妙不可言的哨声像是大自然献给探索者的一曲赞歌,回荡在长城站的上空,经久不息。
  贺长明从这时起再没有中断他的记录,不论是阴雨绵绵,还是狂风暴虐,不论是风雪交加,还是夜阑更深,他总是像时钟一样准时钻进海滩的帐篷。这是我国在南极洲第一次记录到的哨声,在探索空间物理环境的征途,第一步终于迈出了,而且迈得如此坚实有力……

               大地脉搏的跳动

  现在,我们暂且告别贺长明的帐篷,迎着风雪,去看看另外一位冲进暴风雪的考察队员。他爬上了站区背后的山岗,朝着那黑暗笼罩的湖边走去,这面积不大的淡水湖有个令人神往的名字——西湖,富有想像力的考察队员在这里寄托了对祖国的思念。
  四十五岁的柯金文在邻近西湖的山坡上支起了同样的充气帐篷,只不过当贺长明把他的目光转向茫无涯际的苍穹时,柯金文却在监视脚下大地脉搏的跳动。他钻进帐篷,从放在木箱里的一台国产DD—1型地震仪上取出布满网格的记录纸,这是一天的地震观测记录。当他的目光循着那锯齿状高低起伏的山峰和波谷之间移动时,墓地,他的眉峰猛地一跳,他的心也如那轻微颤抖的大地掠过一阵难以自禁的激动……
  生活的道路有时是多么难以逆料啊!柯金文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步入人生的中年,性格也好,爱好也好,尤其是科学工作者专注的目标大体已经定型的时候,他,海洋环境保护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突然会跑到南极研究地震。
  那是60年代他刚从长春地质学院石油地震专业毕业的时候,振奋人心的石油大会战的嘹亮号角,召唤着这个热血沸腾的地质战士。他那时真是血气方刚的初生之犊,整整九年,他餐风饮露,转战千里,跋涉在四川西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如果说柯金文一生最美好的年华是在人工地震诱发的礼炮声中度过的,那每一次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的心里都曾引起无法控制的喜悦和成功的渴望,那么,在祖国母亲经历着苦难深重的十年浩劫的岁月,他那早已习惯于地壳颤抖的耳朵,却无法忍受这大地的呻吟。当时,他在大连地震台,夜以继日地监视着那像毒蛇一样到处游窜的地震波。当年他不断地制造地震,借助这人工诱发的地震诊断地壳的构造,此刻他却像提心吊胆的医生,唯恐那心电图似的记录纸上出现可怕的山峰和山谷……
  生活的列车载着他走向了另一个广阔的天地,那无边无际的海洋再一次激发他的科学激情。他很快熟悉了这陌生的领域,而且深深爱上了海洋环境监测这门新兴的学科。他像当年在川西北寻找石油一样,在大海的怀抱里纵横驰骋,探索它那无穷的奥秘;他像当初在大连监测地震一样,监视海洋的生态环境。他几乎已经认定,这蓝色的海洋将是他毕生科学事业的归宿。
  然而,他却意外地遇上了南极洲考察队副队长董兆乾,我国最早到过南极考察的海洋物理学家。那是1982年的夏天吧,北京东郊针织路的海洋局招待所里,他们邂逅相逢,却谈得十分投机。话题很自然地谈到那遥远的南极,荒凉的冰原,猖獗的暴风雪,憨态可爱的企鹅,绚丽多姿的极光。当然谈得更多的是南极诱人的科学考察,因为这里是地球上最理想的天然实验室,世界上有多少科学家无不梦寐以求的科学圣地。董兆乾谈到了南极的海洋调查,南极的大气物理、生物、地质、气象、地貌,也谈到南极的地震研究……
  柯金文的心猛地一震。南极还有地震研究呀。他虽然没有讲出口,那埋藏在心底的似乎早已泯灭的情感,对地震科学连自己也无法说清的痴情,突然像被风吹燃的灰烬,升起一股跳动的火苗。
  “你喜欢搞南极研究吗?”热情豪爽的董兆乾突然单刀直入地问。
  柯金文似乎没有思想准备,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流露出热烈的渴望,他不由地点了点头。
  “你的外语怎么样?”这个老董,他大概想招兵买马。这也难怪,那阵子,他是多么希望有更多的有志于南极的科学家,不同的专业,投入这方兴未艾的事业。
  接着,他们用英语开始了一场激烈的交锋,这是一次友好的交谈,也是一场没有考卷的摸底。柯金文这些年没有白白度过多少不眠之夜,守着录音机,下班后急急忙忙跑到外语补习学校,通过了一次又一次严峻的外语考核。……董兆乾听着听着,满意地说:“很不错嘛!”
  “好吧,你写一份材料给我,你的学历,专业,搞过哪些课题研究……”末了,他向何金文提议。
  也许这是机遇,两年之后,当我国首次南极考察的远征即将开始时,海洋环境保护研究所却接到一份奇怪的通知,要从它那几百名科研人员中挑选一名从事地震科学的专家,因为地震研究是这次南极科学考察的内容之一。
  生活的风帆,就是这样绕开迂回曲折的航道,在洒满阳光的海洋长驱万里了。柯金文几乎是怀着无法抑制的激情重新回到他钟爱的地震科学的身旁。不过,这一次大可不必用爆破方法来诱发地震,也无需怀着恐惧的心情和死神的翅膀时刻周旋,那锯齿状高低起伏的山峰和山谷,将给他带来南极地壳深处的信息:深大的断裂,板块的移动,岩浆的奔突,火山的喷涌,由此而揭开地球内部肉眼难以观察的种种秘密。
  不过,研究地震却不同于别的学科,乔治岛上有没有地震,对于柯金文来说始终是个未知数,何况在乔治岛上科学考察的时间是有限的,能够测出地震的几率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他没有消极地等待,更没有光凭试一试自己的运气。他给自己定下的主攻方向是一个高难度的课题,南极洲及其周围海域的地震分析,这里不仅需要勃勃的雄心,而且更需要扎扎实实艰苦的探索。
  他的探索从航渡太平洋的日子就已揭开序幕。风浪的颠簸,难耐的晕眩,加上舱室的闷热和嘈杂,似乎都没能征服这个男子汉。他一头钻进南极地震资料堆里,那是他在出发之前匆忙搜集的,多少年来前人积累的资料。他贪婪地阅读、消化、整理、分析,几乎忘记了吃饭休息。当船队把太平洋远远甩在后面,向着预定的目的地驶去时,柯金文似乎觉得自己更加充实,南极的地震对他来说并不是那样陌生了。
  现在,当他踏上南极的土地,在乔治岛上摆上一台监视地球脉搏跳动的眼睛,他一门心思完全沉浸在这开拓性的探索中。对于我国的南极事业来说,所有的科学考察哪一门不是开拓性的呢?这湖畔的帐篷就是他的阵地,他的战壕,他的实验室。每天不管多么劳累,也不管天气多么恶劣,一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当天,他就像听到冲锋号的战士,从战壕中一跃而起,冲进那无边的黑暗,冲进那频繁袭来的暴风雪……
  那脚步昼夜不停的指针,在匀速转动的记录纸上忠实地记下大地的颤抖;那线条曲折的几何图形,似乎比任何艺术大师的作品更能博得他的青睐。乔治岛已经无法掩饰它那沸腾的地下世界的秘密,它的每一声呼吸,每一次躯体的扭动和脉搏的跳跃,都没能逃过柯金文的眼睛。从他在湖畔的帐篷开始第一次观测起,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已经接收到十八次地震,最远的范围在一百公里以上,最近的只有十公里,乔治岛以及它所属的南设得兰群岛不愧是一个地震频繁的地带。

              生机勃勃的乔治岛

  还记得那个梦一般的西湖吗?
  我指的是长城站的西湖,那简直是镶嵌在山谷中一块碧绿纯净的翡翠。有一阵子,南极盛夏的融融阳光唤醒了沉睡的湖水,积雪融化的山坡源源不断注入一缕缕清泉。真有意思,像是桃花时节的春江,西湖涨水了,从那敞开的溢口,一带清溪,潺潺而流,叫人怎能相信这里是南极呢?
  还有更有意思的,记不清是哪一天了,那沉潭碧影的西湖被一阵欢快的笑声打碎了,揉皱了。涟漪起处,飘来一只小舟,那不是印第安人的独木舟,也不是波利尼西亚人的草筏,而是一只无法再简陋的小木筏,几块木板拼凑的,像是一块卸下的门板。不过,说来也怪,上面却有三个考察队员,他们小心翼翼地以锹代桨,向着湖心划去。小小的西湖诞生以来,也许是第一次载着人类发明的小船……
  不过,他们并不是泛舟游湖,小木筏负有重要的使命。别看它那样简陋,它却是长城站的“考察船”,考察队的科学家们风趣地称它“长城三号”。此刻,考察队唯一的生物学家、国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吕培顶,就是坐在这般摇摇晃晃的小木筏上,调查西湖中生活的水族哩……
  提起老吕他们泛舟西湖,还有一番曲折的经过呢。自从登上乔治岛的第一天起,吕培顶的工作比哪一个科学家都更为忙碌,他倒是不必担心这里无用武之地,恰恰相反,他简直有点招架不住。不错,他的专业是生物学,可是他的专长却是海洋中肉眼难以察觉的低等生物,用科学的术语来说,他的专业是研究海洋的初级生产力。这位60年代毕业于南京大学生物系的科学工作者对南极并不陌生,他曾经在澳大利亚的戴维斯站整整工作了一年零五天,那是1981年至1982年度的事。不过他醉心的课题仍然是海洋的初级生产力——数量庞大但个体却很细小的浮游生物。至于海洋和陆地林林总总的生物世界,不用担心,我们的生物学家们早就作了明确分工,他们的分工之细并不下于生物之间的差异。
  但是,在长城站,吕培顶却不能不揽下了生物学研究的全部课题,谁也无法代替他,甚至别人也无从插手,倒是所有生物学的疑难都需要他来作出权威的解释。何况,乔治岛的生物世界并不如人们想像的那样单调,除了没有树木,没有花卉,这里景色荒凉的山间谷地,遍布生命力顽强的苔藓地衣,甚至连在严酷的冰原雪被,也可以发现它们的踪迹。海洋更是生命繁衍的乐土,单是不大的长城湾,栖息在黑暗的海底世界的海星、海胆、多毛类等底栖生物就有二百多种,还有三十多种南极鱼,更不用说那种类繁多的浮游生物和大型藻类了。至于众所周知的企鹅、海豹和海狼,以及翱翔于蓝天、出没在海面的飞禽,也足以令人眼花缭乱了。
  还是说说那明净如镜的西湖吧,起先,连吕培顶也没有想到那里会有生命的踪迹。这也难怪,眼前陆地和海洋的众多生物就足够他忙个不亦乐乎。为了调查长城湾的生物生态,他,还有科考班班长颜其德和柯金文,乘坐一艘小艇在海湾里穿梭往来,采集大批动植物样品。他还不止一次跋涉在站区附近的冰原雪野,观察各种生物的生态习性。就说那逗人喜爱的企鹅吧,这里就有帽带企鹅、阿德莉企鹅和金图企鹅。飞禽更多,性情凶猛的贼鸥就有两种——南方贼鸥和棕色贼鸥,还有百灵鸟一样的南方燕鸥,在海上常见的有南极鸽、南方黑背鸥和暴风海燕,喜欢栖息在山巅的巨海燕,据民主德国科学家调查,乔治岛上就有五百多只……这些都需要吕培顶一一去观察,拍照,记录,甚至为了鉴别它们的种名,也得耗费他不少时间。他实在来不及想起那山间的小湖,何况这乔治岛上西湖比起家乡——浙江缙云县乡间的池塘大不了多少,他还听友邻站的科学家提起,一到严冬,湖水全部封冻,极地的酷寒把西湖变作一座没有生命的死湖……
  但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却推翻了这个说法。那是一个蓝天澄澈的黎明,从睡袋里钻出的考察队员,拿着脸盆漱具,三三两两来到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旁。突然,考察队员刘允诺惊叫起来,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手里的搪瓷缸,适才他从溪流中舀起一杯水准备漱口,无意中发现水里有一尾蠕动的小虫……
  他大声喊了起来:“老吕,快来看,这是什么……”在长城站,人们随时都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这位生物学家,吕培顶确实因此不断丰富他的标本库。
  吕培顶从帐篷里闻声而出,飞快地跑到刘允诺身边。但是,看了半天,他摇了摇头,生物的种类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他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不过,老吕的目光由杯中的小虫转向那潺潺的溪流,这条小溪是从那山背后的西湖发源的。难道这蠕动的小虫是生活在湖水中,被溪流冲下来的?他的脑子里顿时涌出这个念头。
  科学的发现往往是从偶然的现象中获取灵感的,但是偶然性却又包含着必然。老吕由这条偶然发现的小虫获得启示,他决定追踪溯源,彻底揭开西湖的秘密。
  科考班的科学家们全都跑来参战,征服小小的西湖也并非想像的那样简单。年轻的刘小汉用最原始的手段测出湖水的深度,哦,十米,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非得有一条小船才能进行生物调查。
  他们开始动手制造木筏,考察队的船只当然不少,但是谁也无法把笨重的小艇开进山谷。当他们七手八脚地用几块木板钉成木筏,还在一旁安上了一条船缆似的安全绳,这原始的“考察船”开始了一次历史性的航行。
  长城站的西湖第一次向中国科学家敞开了自己的秘密,他们在那幽深的湖底发现了水草似的苔薛类植物,湖水里的浮游动物至少有两种,具体的名称还有待鉴别。此外,在那平静的水面,他们发现了一群群黑乎乎的蚊蚋,究竟是什么蚊子,习性如何——这些,只能有待于我们的生物学家作出准确的回答了……

          ※   ※   ※   ※   ※

  是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第一次了。从茫茫太空的哨声到地层深处的震动,从几千万年前的火山爆发到一万多年前的海陆变迁,从波涛滚滚的长城湾到山谷中宁静的西湖,我们中国的科学工作者,用自己艰苦的劳动,倾注了自己的聪明才智,第一次为南极科学事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当然,他们的成果并不仅仅限于这些。我们的气象工作者风雨无阻,记录了乔治岛珍贵的气象资料3我们的测绘专家不畏劳苦,建立了长城站精确的坐标系统,描画了第一张长城站地形图;我们的医生昼夜巡诊,第一次总结了极地气候与人体健康的相关关系;我们的电讯人员日夜守候在电台,探索了极区通讯的规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南极科学考察的道路漫长而遥远,但是他们毕竟迈出了这伟大的第一步。

                   1985年3月24日夜于太平洋
                 (原载1985年5月5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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