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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海因莱因 > 严厉的月亮 | 上页 下页


  我朝四周一望,是贝尔那多·德拉帕扎教授。即便你没听出他的声音,单凭那种老式的讲话方式也可以猜出他是谁。

  教授在月球上是个有声望的人。银白的头发鬈曲着,脸上有两个酒窝,声音里带着微笑。他究竟多大岁数我说不上来,反正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他就已经很老了。

  他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没出世。但他不是服刑的犯人,而是政治流亡者,跟监守长官一样。但监守长官是官场失意者,而他却是个从事颠覆活动的反动分子,所以不可能轮上监守长官这样的肥差。政府已经抛弃了他,不管他的死活。

  他完全可以到月城的任何一所学校工作,但他没有。听说他起初帮人家涮盘子,之后做了一阵子保姆,后来自己创办了托儿所,然后逐渐扩大到孤儿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经营着一家孤儿院和一所寄膳学校。这所寄膳学校提供小学、初中还有高中的各项课程,共有三十个合伙老师,当时还在添加大学教程。

  我没在那里寄过膳,但曾经在他门下学习。十四岁那年,我结了婚,被招人现在这个家庭。我总共读过三年书,外加一些零零星星的教育,于是家里人送我去那儿上学。我最年长的老婆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坚持要我接受教育。

  我喜欢教授。他几乎什么都教。有些学问他自己一窍不通,但这没关系。只要有学生需要,他就会笑嘻嘻地开个价,然后寻找相关资料,边学边教,总比学生领先几堂课。他偶尔也会发现有的学问太难,弄不懂。但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就拿代数来说吧,学到3次方程的时候,我就能够时常在课堂上纠正他的错误了,跟他纠正我的时候一样多。不同之处在于,他每节课都会高高兴兴地收费。

  他是我的电子学启蒙老师,跟他学了不久,我反过来成了他的老师。于是他干脆免去了我的学费,我俩共同探讨琢磨,一块儿学了起来。后来他不知打哪儿刨出一位想在白天兼职赚外快的工程师——我们共同支付这位新教师的费用。他竭力跟上我的进度,但干这种活,他手脚笨拙了一些,反应迟钝了一点。不过他还是很乐意学习这门学问,拓宽自己的思路。

  主席敲响小石槌:“下面我们欢迎德拉帕扎为我们演讲。教授,您尽管畅所欲言。后面的,请安静,不然我可要敲你们脑袋了。”

  教授是受人尊敬的。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场下一片寂静。

  “我不会讲太久。”他开了场,不过又停了下来,对着怀娥上下打量了一番,吹了声口哨。“可爱的小姐,”他说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胡言。我很抱歉,但对你那动人的宣言,我有些不敢苟同。”

  怀娥顿时来了火,“不敢苟同?凭什么?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请息怒!只是有一点不敢苟同而已。我可以继续吗?”

  “嗯……继续说吧。”

  “我们必须摆脱政府,这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一切经济命脉竟然掌握在一个不负责任的独裁者手中,这太荒谬了,让人无法忍受。这种做法侵犯的是人类最基本的权利——在自由市场讨价还价的权利!不过你刚才说的我们应该把小麦卖给地球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或有不当,还请包涵。在我看来,无论是小麦还是大米,或是其他任何食物,不管售价多高,我们都不应该出售给地球。我们根本不应该出口任何食物。”

  那个种小麦的农民打断他的话,“那我那些小麦该怎么办呢?”

  “别着急!我们可以往地球发送小麦,但条件必须是他们给我们等量的实物作为交换。一吨换一吨,小麦换水、硝酸盐,或者磷酸盐。等量交换。不然的话,再高的价格也不行。”

  怀娥对那位农民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过身来对教授说道:“他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克服重力向上运输的费用大,下行便宜得多。更何况我们也不需要水和化肥,我们要的东西不是那种笨重货。仪器、药品、工艺、机械之类,这些才是我们需要的。我已经认真研究过了,先生,要是我们能在自由市场上以公平的价格——”

  “对不起,小姐,能让我继续说下去吗?”

  “你说吧,不过我会反驳的。”

  “弗雷德·豪泽刚才说我们的冰已日渐稀少。这一点儿都不假——或许对我们当代人来说,这只是个坏消息。但对我们的后代而言,这或许是一场大灾难。二十年来,我们月城人使用的都是同一批水……我们也开发冰矿,那只是为了满足人口增长所带来的用水需求的增长。但如今我们的水在经过一个循环三个过程(即洗漱,冲刷,灌溉)的使用之后——随着小麦被运到了印度。虽然小麦已经经过真空处理,但它依然含有珍贵的水分。为什么要把水运到印度?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印度洋!如今我们的确能够从岩石中提取植物养料,但终归还是稀少得很。大量出口小麦,剩余的小麦于是价格昂贵得惊人。同志们,请相信我!你们每往地球运送一舱小麦,你们的后代就向死亡靠近了一步。光合作用这一自然界的奇迹,连同月球上的植物和动物一起,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你们却打破了这个循环——生命的源泉正不断流向地球。你们需要的不是高价。钱能用来做食物吗?你们所需要的,我们大家所共同需要的,就是要阻止正在发生的流失。我们必须对粮食实行彻底的、完全的禁运。月球必须实行经济自给自足!”

  许多人叫嚷着想要发言,更多人议论纷纷,主席则一个劲儿地敲着小石槌,想要维持秩序。

  一片混乱中,我没看见他们是怎么进来的,直到会场里响起女人的尖叫,我才开始朝四周张望。

  所有的门都开了。离我最近的门口站着三个全副武装的人——穿着黄色制服,显然是监守长官的警卫。后面正门处,有人用扩音器喊话,声音响亮,压过了会场的人声和音响系统。

  “好了,都听着!”扩音器轰鸣着,“站在原地别动。你们被逮捕了。不许动,保持安静。放下东西,举起手,一个一个出来。”

  肖特抓起一个警卫,朝附近的另一个警卫扔去。两个倒下了,第三个开了枪。有人尖叫起来。一个瘦弱的小女孩,红头发,十一二岁的样子,团起身子如球一般朝另一个警卫滚了过去,撞在他膝盖上。警卫倒下了。肖特的大手朝身后一伸,把怀娥明·诺特拉到身边,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护着怀娥,掉头朝我喊道:“照顾好怀娥,曼——跟上!”他向门口冲去,把其他人像小孩子似的撞得东倒西歪,朝两边闪开。

  尖叫声越来越响。我闻到了一股恶臭,跟我失去手臂那天闻到的一模一样。我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们用的是置人死命的激光束,而不是眩晕枪。肖特已经到了门口,一手抓住一个警卫。红头发的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被她撞倒的警卫正双手双膝撑地想爬起来。我左臂朝他脸上一扬,只觉得肩膀一震。他的下巴碎了。当时我肯定稍稍耽搁了一下,因为肖特推着我喊道:“快走,曼!带她离开这里!”

  我用右臂夹住她的腰,摇摇晃晃地跨过那个被我打碎下巴的警卫,出了门——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她并不配合,不愿意被搭救出来。到了门外,她又慢了下来,我在她屁股上重重推了一把,既能让她跑起来,又不至于把她推倒。然后,我回头看了一眼。

  肖特又揪住了另外两个警卫的脖子,一边笑,一边对撞着他们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像鸡蛋一样碎裂了。他对我大喊一声:“快走!”

  我转身去追怀娥。肖特是不需要帮忙的,也永远不会需要了——我不能辜负他做出的最后努力。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在和士兵拼杀的时候是单脚站立,另一条腿臀部以下的部分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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