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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六章

  第二天,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五,我找到一份工作。我疯狂地浏览了一遍现行的法律条文,然后重温纷扰着我的种种新概念:人们做事的方式,说话的方式,感受事物的方式,等等。我靠阅读相关资料来发掘“重新定位”的含义,就像小时候靠阅读了解性爱一样——当然,这两者截然不同。

  我想,如果我选择了鄂木斯克、圣地亚哥或雅加达重新安顿下来的话,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了。去到一个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你很清楚其风土人情自有不同,但在洛杉矶,我会下意识地期望世事未变,尽管我看得出已经是事过境迁了。当然三十年不算什么,任何人在一生中所经历的变化远胜于此,但要一下子全盘接受却是很困难的。

  ①鄂木斯克、圣地亚哥或雅加达:鄂木斯克,俄罗斯西伯利亚西部城市;圣地亚哥,智利首都;雅加达,印尼首都。

  拿一个单词来举例子吧,我完全是出于无知而使用了这个词,一位现代女性被我激怒了,而纯粹是靠了我是个休眠者的事实——我匆匆解释给他们听——这才阻止了她丈夫没扇我一个大嘴巴。我不会在这儿用这个词的——噢,不,我还是会引用一下,为什么不呢?我不正拿它来做解释吗?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在我小的时候这个词可是个褒义词,査査老字典就知道了。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没人会把这个词用粉笔写在人行道上用作涂鸦用语。

  此词就是“奇想”。

  还有其它一些词,我到现在如果不停下来想一想的话,也还是无法正确使用。倒不是什么有所禁忌的问题,只是其含义变了。拿“旅馆招待”这个词举个例子吧——“旅馆招待”原指帮你脱下大衣放进卧室的男招待,这和出生率可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我挺过来了。我找到的工作是把新出厂的大型轿车磨碎,以便他们能把它以碎片的形式运回匹兹堡。卡迪拉克、克莱斯勒、艾森豪威尔、林肯——各式各样的名牌车,既大且宽,配备新型马力强大的涡轮驱动,里程表显示它们连一公里也没跑过。把它们开到钳爪下面,然后,碾!捣!砸!——粉碎成钢铁碎片好作为原料塞进冶炼熔炉里去。

  一开始这的确伤害了我的感情,因为那天我兴冲冲地赶去上班,没想到是干这种活,心情就像自由落体一般一沉到底。我表达了自己对此的意见,结果差点儿丢了工作……直到倒班老板记起来我是一个休眠者,确实对此一点儿也不了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经济问题,孩子。这些都是生产过剩的车辆,政府基于价格补贴贷款的安全考量而接手。它们出厂至今已有两年了,而且永远也卖不出去了……所以政府把它们当废品处理,然后将之卖回给钢铁工业。冶炼熔炉不可能仅用矿石做原料,还同样需要废铁。这一点即使你是个休眠者也该知道吧。事实是,因为髙品质的矿石如此匮乏,对废铁的需求也就越来越大。钢铁工业需要这些车。”

  “可如果卖不出去的话,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生产它们呢?这似乎很浪费啊。”

  “这只是‘似乎’浪费。你想让人们失业吗?你想要降低生活水准吗?”

  “那,为什么不出口呢?在我印象中,出口到海外的开放市场上总比当废品处理要有价值得多。”

  “什么?——想毁掉出口市场吗?另外,如果我们开始向海外倾销的话,我们会惹恼每个人的——日本、法国、德国、大亚洲,每个人。你这么做目的何在?想引发一场战争吗?”他叹了口气,继续以一种父辈的口吻说道,“你去公立图书馆里借几本书来看看吧。在你充分了解这些事情之前,你没有任何权利对此评头论足。”

  于是他闭口不言。我没告诉他,我下班以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公立图书馆及洛杉矶大学图书馆里度过的。我已经避口不提,不自认我是,或者说曾经是,一名工程师——宣称我现在是名工程师实在是太过分了,就像是径直走去杜邦公司,然后说:“先生,我是药神阿尔喀德斯,需不需要我这样的?”

  ①阿尔喀德斯:希腊神话与传说中的药神。

  又有一次,我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因为我发觉,只有极少数价格补贴计划下的回收车真的能开,其它的车则工艺马马虎虎,还常常缺乏最基本的必备设备,如仪表刻度盘及空调等。但是,直到有一天,我注意到破碎机的巨牙落到了一辆连发动机也没有的车上,于是我提出了我的疑问。

  倒班老板只是瞪着我说:“伟大的朱庇特神啊,孩子,肯定你不能指望他们会把最好的工艺用于注定是过剩物资的车辆上吧?这些车甚至还在生产线上的时候就已经是价格补贴贷款的对象了。”

  ①朱庇特:希腊神话与传说中的主神。

  所以这一回我闭上了嘴并一直保持沉默。我最好还是继续搞工程学吧,经济学对我来说太深奥了。

  但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在我所有的字典里都算不上是真正的“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由灵活富兰克以及他形形色色的变种来完成。富兰克和他的弟兄们开动破碎机,将汽车挪到位,再把废铁搬开,计数,称重。我的任务就是站在一个小平台上(不允许我坐〉,手指悬在一个开关上,要是出现任何差错,只要按下开关就可以停下整个操作系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很快我就发现,我被期望能够每班至少发现自动化流程中的一次失误,停下作业,然后叫故障处理人员来。

  好吧,这份工作一天有二十一块的收入,而这才能供我吃喝。事情要一件一件按顺序来。

  除去社会安全费、行会会费、个人所得税、防卫税、医疗计划费以及福利互助基金,我拿回家的大约有十六块。道笛先生说一顿晚餐要花十块钱,可他说错了。如果你并不坚持非吃真肉不可的话,只花三块钱你就可以弄到一份还算相当不错的晚餐,而我敢说,任何人也无法确认,汉堡里的肉排其最初的生命是源自饲养槽中,还是外面的开放地带。据说有些私贩的肉有可能会导致辐射中毒,这种传闻到处都是,所以我倒非常高兴食用其代用品。

  住处一直都有点问题。因为在六星期战争中,洛杉矶没有被选中实施“一秒钟清除贫民窟计划”,所以有相当数量的难民蜂拥而至(我猜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吧,尽管当时我自己并没那么觉得),显然他们中从未有人回返家园,即使是那些有家可回者也是如此。这个城市——如果你可以称大洛杉矶地区为城市的话……当然这要看是在哪种情形下——在我进入休眠之前就已经够令人窒息的了,现在简直就像女人的钱包一样拥挤不堪。除雾的工程也许是个错误;六十年代的时候每年至少还会有几个人因为得了鼻窦炎而不得不选择离去。

  现在显然没人会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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