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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石牢依旧冰冷,潮湿。
  我的脑子里不停在问:“为什么有人要封住我的记忆,而且还要不顾一切地置我于死地?”
  我的过去到底是什么?
  “算了吧。没有过去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用为做过的错事后悔。”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两个衙役把我从牢里带了出来。“是要走了吗?可惜不能和那个小捕头道个别。”
  “不象啊。”转弯抹角,来到了衙门的后院一间象是书房的屋子,那位知县大人竟已等在这里,而更让我吃惊的是,两个衙役也退了出去,书房里便只剩我们两个。
  “他就不怕我这个杀人犯?”观察四周,对一个知县来说,这个书房似乎有些过于豪华。
  知县大人有三十岁左右,小圆脸小眼睛,大厚嘴唇,油光满面,给我一种感觉:他与某种被人吃又被人骂的长嘴巴动物有诸多的类似。
  “坐。”
  为什么对我这个死囚这么客气?既然叫坐,我便坐到他最舒服的椅子里,也因为已快站不住。
  “这,是你的东西?”他的话中带着三分敬畏与七分怀疑。
  我斜眼一看,桌上放的是那块还没来得及扔便被搜走的金牌,“他是什么意思?”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他话中地敬畏又多了一分,再一次追问:“这,真的是,你的?”
  我忽然灵机一动,故意用很“酷”的声音道:“不是我的又怎会在我身上?”然后用眼角横了他一眼。
  他的额头出了汗。
  我努力集中所有的能量,用我的“触角”去探索他的思维──这也是我所具有的特殊本领,我有时可以探听道别人的想法。不过,这真是一件十分费神的事,而以我现在所剩无几的能量,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可笑的姿势,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正因此而头昏脑涨的时候,这位大人忽地将右手斜向上抬起,身子挺的直直的,分明就是那姿势。
  一个留着一搓小胡子,梳着小分头的丑恶形象滑过脑海,不知哪根神经使得我也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却牵动了胸口,又不住地咳。
  知县大人头上的汗更多了,似乎疼的是他而不是我,吶吶而不知所措地站了半晌,直到我的咳声渐小,才道:“小人不知您是徐大人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徐大人?没听说过,看来这是歪打正着了,但又不敢轻易回答,只好装做头晕,闭上眼,只“嗯”了一声。
  他依然诚惶诚恐,道:“这次可是奉了徐大人的命令……”
  看来只有这根“稻草”能帮我了。灵感突发,猛地睁眼,用剑一般犀利的目光划过他的脸,阴森地道:“这是你该打听的吗?!”
  果然,知县的头又低了许多,声音颤抖着:“不……不敢,属下,小人,只是想、想问问是否有可以效劳的地方。”
  我故意慢条斯理地道:“这次来这里办事,不小心着了那小捕头的道,大人那边还等着我回话,你看着办吧。”
  “这……”他犹豫着,“这刘皓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请容小的思量思量。”他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表情,“在这期间,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还请暂时委屈一下,先回牢里住着。”
  我心里暗自高兴,脸上却毫无表情:“办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说罢顺手将金牌收入怀中,站了起来。
  “来人啊。”
  进来两个衙役。
  “带他回去。”
  “是。”
  回到这依旧冰冷的石牢,我的心情却很兴奋,仔仔细细地打量这救命金牌一番,却不知这“徐大人”到底大到什么程度?只希望不要被拆穿。
  刚才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我的头隐隐在疼,渐渐地便睡着了。
  这是什么地方?
  成千上万的人被杀死,被烧死,被活埋,婴儿在刀尖上滴血!千百张面孔在狰狞地大笑,渐渐地,这千百张面孔熔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张世界上最完美,却又最邪恶的脸──我仇恨与痛苦的根源。
  我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似被烈火在焚烧。
  不知这样昏昏沉沉地多长时间,再次醒来,窗外雨声正急。
  忽很想念那个小捕头。
  刘皓终于来了,望着我。
  我仍躺在角落里,小声道:“我还以为你因为我被降职了。”
  “相反,我升官了。”他的声音有些兴奋。
  我也有一丝高兴:“祝贺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道:“李先生看上去文弱,其实功夫一点儿也不弱,特别是他‘飞针刺穴’的暗器功夫更是出神入化。”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李先生对我说过,你有一种特殊地体质,连金针都刺不进。”
  “那又怎样。”我没有丝毫兴趣,只希望他不要再戳我的伤处。
  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几根针灸用的金针。
  “这是我从李先生书房墙上找到的。如果针对你没用,他又何必用呢?”
  我故意不去看他至诚的眼睛,但心里不由一动。
  “而且,李先生知道你的弱点,我敢肯定,他只需几句话便可以制住你。”
  这点我不否认。
  “所以,你为什么要替别人背黑锅?”他抓住我的肩膀,眼中真情流露。
  一股暖流从我冰冷的心中生起,但我不愿让他看到,避开他的目光,道:“我不杀伯仁……”
  “你怎么能这么傻?你就甘心这样背着骂名死去?而且,让我做陷害你的帮凶。”
  “也许我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不对!”他激动地大叫。
  不要再给我讲谁都知道的大道理,有些道理是只能说说而不能当真的,难道你不明白?
  我忙叉开话题,小声问:“你知不知道有个大官,姓徐?”
  “徐,”他想都没想,“本郡的太守便姓徐。”
  “太守?”我傻乎乎地问,“够大么?”
  刘皓象看怪物一样看我:“几十万兵马大权在握,你说呢?”
  “哦。”我点点头,“他全名叫什么?”
  “徐春帆。”刘皓奇怪地问我,“你打听他做什么?”
  “随便问问。你说升官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是郡里的副总捕头,明天就要去上任。”
  虽然不知道这个官有多大,但怕他再把我当怪物,所以也不敢问。
  他的声音忽变得犹豫:“我放心不下你……”
  “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我的目光充满了希望,要让他相信我的心幷没有死。
  他欲言又止。
  我用轻松的语调道:“可惜我明天不能为你送行了,助你一路顺风。”然后,又小声道,“升官了,应该请客,弄两壶酒来喝喝?”
  他望着我,忍不住笑了:“老酒鬼。”
  酒很香,可惜只一小壶,还不够漱口的,但有总比没有好嘛!我一下喝了一大口。
  刘皓看着我,眼中又满是犹豫,忽道:“我一定请求县令大人重审这个案子。”
  我摇摇头,道:“我说过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你就快快乐乐去上任,不要再为我牵肠挂肚。你没听说‘祸害遗千年’?”
  他也摇摇头,道:“我只知道有些人满嘴仁义道德,却蛇蝎心肠,而有些人总说自己坏,其实却比谁都善良。”
  我假装喝酒,不理会他。
  他笑笑,不在说什么。
  我心里也不由在问:“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壶酒?”
  是酒入愁肠愁更愁么?
  我竟然醉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喝醉,但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肉体也没有羁绊的灵魂,在一片白蒙蒙的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地飘荡,也许一阵风吹来,就会烟消云散,回到我最初地成分中去。
  这就是死的感觉?
  突然,一束强烈的光线照在我脸上,一个飘忽的声音道:“你的金牌是从哪里来的?”
  “金牌?”我的脑袋有些运转不灵,幸好在实话脱口的一剎那收住,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个声音道:“你可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已经死了,现在要判断你转世去做人还是牲畜,你如果撒谎,就会被打到十八层地狱!”
  地狱?难道这是阎王爷的审问?
  我不由笑了,道:“你也不用费心问了,我想做一只猫。”
  那个声音有些诧异,问:“你不想再做人?”
  脑袋渐渐麻木,我已经变成了有问必答,虽然不想回答:“那你还是送我去地狱吧。”
  那个声音更诧异,问:“你宁愿下地狱,也不再做人?”
  我的胸口一阵痛:“做人太辛苦,我宁愿做一只猫。”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不要扯远了,我再问你一次,这金牌到底是不是你的。”
  “金牌?”我只觉得那个声音越来越飘忽,“是我的,不是我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已经死了,它也不再属于我。”
  “你要老实回答这个问题。”那个声音很严肃。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用几乎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道:“我是个小偷,送我去地狱吧。”
  也许是我的幻觉,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激动,追问道:“这金牌是你偷来的?”“我没钱吃饭,不偷怎么办?”我似乎又睡着了。
  我真的变成了一只猫,欢快地在房顶上跃过。
  忽然,一只大黑狗挡再我面前。
  “狗怎么会在房顶上?”我不由惊奇。
  狗冲着我一个劲儿地叫,声音就象打雷。
  我一惊,睁开了眼睛。
  一幅泼墨山水宏伟的气势中又透着清秀的灵气。屋中的摆设也简洁而淡雅。
  窗外雨声很急,隐隐还有雷声。
  而我依然是我,不是一只快乐的猫,还是一个伤痛满身的人。
  我翻身起床,胸口又在疼,肚子也叫个不停,脚下轻飘飘的,但脑子却灵活了许多:“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我到底是生是死?”
  脚步声。
  进来的竟然是那个杨光。
  见我有些诧异的眼光,他笑了:“你还活着,象我一样。”
  什么意思?
  他的笑很顽皮,道:“你饿了吧。”
  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中间的桌子上已摆好了饭菜。
  当桌上多一半的饭菜摆到了我的肚子里,我才觉得身上又了些热气,不再冰冷。
  杨光看着我,嘴里没说什么,但我也能听到他心里的叹息声。
  “你看你,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
  “你见过坐牢坐得又白又胖的?”我真不想谈这些,“这里是哪儿?”
  他又笑了:“家。”
  “家……”亲切又遥远,远得象隔世。
  “没想到你的家倒挺干净。”确实没想到,他能把家收拾得这么整齐,象他这样的人,应该整天在外面跑,没时间回家。
  他倒挺诚实:“不是我收拾的。”
  我更惊奇:“你成家了?”象你我这样的人,不应该有家。
  他摇头,道:“这不是我得家。但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决不会有人来赶你出去。”
  又回到那间卧室,我却觉得自己象一堆垃圾,又脏又臭,与屋中的一切极不协调。
  “看。”杨光递给我一面镜子。
  虽然不看也猜的出自己的样子,但我仍是暗暗一惊,表面却装得毫不在意:“挺好啊,瘦点儿精神。”
  “精神?你精神到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他在苦笑。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装做没听见,转头去看那山水画。
  “李先生也是太阳社的。”他望着我的背。
  我沉默不语,心中不由一痛。
  “那夜我也去过他家。”
  我不由一震,转回头,盯着他。
  “只可惜我晚了一步。正看到你走出来,我便跟着你到了城南的那片林子,你救我的地方,也正是冥教的巢穴。”
  好啊,我又和冥教扯上了,看来我注定是个坏蛋了。
  杨光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问:“这是你的?”
  原来又是那金牌,我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这事关重大。”他一本正经。
  我的脑子转的飞快:到现在他也没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才的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也对这金牌如此关心?这金牌到底是什么东西?
  看着我沉默不语,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道:“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这样我才能帮你。”
  “帮我?”我看着他,“你帮我什么?如果你把我弄来是为了给李先生报仇,那就动手吧。”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搅得我心烦意乱。
  他却又掏出个小布口袋,道:“这个是你的吗?”
  我看都没看:“不是。”
  他却把布袋摆在我面前:“你仔细看看。”
  我只好看了一眼,似乎是个钱袋,但确实不是我的,因为银子总在我的兜里呆不了多久便会跑到别人的口袋里,所以我根本用不着什么钱袋。
  看着我摇头,他似乎很高兴。
  “你对冥教知道多少?”
  我看着他,嘴角有一丝冷笑:“你刚刚还说我是冥教的人,现在又问我对冥教知道多少,你说我会不会告诉你?”
  他笑笑,道:“这金牌是冥教堂主的令牌。”
  “令牌?”我倒没想到,还以为是那徐大人家里人用的,难道那徐……
  杨光一直都在仔细观察我。我装做没察觉,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
  他忽道:“这金牌根本不是你的,而是你偷来的。”
  我仍敲着桌子。
  他继续道:“所以你不认得这装金牌的袋子。”
  我敲桌子的手指骤然停止,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等着他的下文。
  “你那夜在破屋里抖得象秋天里的枯叶,又怎么会去杀人!”他的眼里满是不解地望着我,“你为什么宁愿背这个黑锅,宁愿去死?”
  我被他地目光盯得有些不知所措,喃喃道:“死了就不再头疼。”
  他叹了口气,道:“你忘了安爷爷的话?”
  “安爷爷!”我不由一惊,他也认识安爷爷?
  “难道你就不想为李先生报仇?”
  “报仇?”我看着他,“人是我杀的,我死了仇就报了。”
  “你怎么还硬往自己身上揽!”他一定觉得我呆得不可救药。
  我不由叹了口气,道:“所有接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因为我是个扫帚星,所以你应该离我越远越好,免得惹火上身。”
  他似是生气了:“你怎么可以这么消极?”
  我却笑了:“这不是消极,这是命,是你我把握不了的。”
  他叹着气摇头,半天不语。
  我也只是盯着那幅山水画。渐渐地,视线越来越模糊,不由又睡着了。
  “阿星。”小安在叫我。
  “什么?”
  “你为什么不听爷爷的话?”
  “我,没有。”
  “你有。你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轻易地便放弃了。”她眼中似有泪光。
  “我没有!”我想大声申辩,但小安却转身越走越远。
  安爷爷看着我,额头的皱纹更深:“你的心已经死了。”
  我的心?我又何尝不渴望家人、朋友,但围绕着我的却总是死亡,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同天斗么?
  老人摇摇头:“同你自己斗。战胜你自己,便能战胜命运。”
  战胜自己?
  “正是你一直在阻拦自己同别人沟通,将自己锁在一道孤独的墙后,告诉自己,这是命。”
  战胜自己,战胜自己……
  醒来的时候,这句话一直盘绕在我的头顶。
  我能吗?
  小屋中很安静,窗外细雨依稀,象谁在哭泣。
  不由想到李先生的笔记,有人一直在背后操纵我?他的目的是什么……把我引向死亡!!我可以肯定。那么我就这么认输了?不,绝不!我要揪出这个人,把他丢到月亮上去。
  我心情振奋,一跃而起,却又因胸口的痛而座回床边。
  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安爷爷的话,不由惭愧。
  “但,杨光怎么知道,莫非……”
  一下子,我似又跌回了失望的深渊,我最终还是在别人的掌握中?
  我的头又在疼,我的心也在疼,汗滴自额头滚落。
  这时杨光走了进来,看着我,忽觉不对,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大叫:“安爷爷。”
  安爷爷立刻出现在门口,上前握住我的手腕,又出手如飞点了我几处穴位。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再也懒得去想。这错综复杂,乱七八糟得事,随它去吧。
  一股热流传入我体内,安爷爷在用内力为我疗伤。但同时,我被封的穴位也自行解开。
  安爷爷吃惊地望着我,收住了手。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们不行的,你们也都不懂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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