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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费鲁科的眉毛淡到几乎消失不见,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像骷髅了。他开口说话时,眼球在眼眶里转动,好像骷髅的空眼眶里凭空长出了眼睛。“太空船被抹掉了吗?”

  伏伊说:“消失了一个世纪。”

  哈伦环抱双臂,盯着生命规划师;目光交锋中,对手败下阵来,转过脸去。

  哈伦想:他知道这事他也有份。

  费鲁科对伏伊说:“听着,既然你在这儿,我就问问你,关于抗癌血清的事,我应该放在一般时空的哪个节点处理?那么多世纪,抗癌药也不是只我们一家有。为什么申请报告都堆到我们这里?”

  “你知道的,所有类似世纪都收到了很多申请。”

  “那就别让他们发那么多申请。”

  “你说该怎么办?”

  “简单。让全时理事会别收任何申请就好了。”

  “我对全时理事会没有任何影响力。”

  “你对老头子有影响力啊。”

  哈伦无精打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其实并不感兴趣,可至少它可以让他焦躁的心情暂时离开那台嘎嘎作响的计算器。他知道,他们所说的“老头子”,应该就是主管这个分区的计算师。

  “我跟老头子说过,”社会学家说,“他说会跟全时理事会提的。”

  “胡说八道。他只会提交一份例行录音报告。他得亲自过去,据理力争。这是原则问题。”

  “这段时间全时理事会没空调整这些原则问题。你知道那些传言怎么说的。”

  “哦,是啊。他们正忙着干大事。他们一想耍滑头就说要忙着干大事。”

  (如果哈伦有心情关心他们的话题,听到这里肯定会露出笑容。)

  费鲁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发飙。“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抗癌血清跟树木籽苗或者力场引擎都不一样。我知道可能会给现实带来灾难的每个历史路径分支都要监视,但是抗癌药总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人生,然后事态就复杂了一百倍。

  “想想吧!在那些没有抗癌药的世纪的每一年里,有多少人会死于癌症。再想想,那些癌症病人有哪个是甘心等死的。所以每个一般时空政府永远都在向永恒时空打申请报告,说什么‘求求你们了,求你们送来七万五千支抗癌血清吧,为了救治我们这个时代文化的杰出代表们,这是他们的简历材料’。”

  伏伊飞快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不过费鲁科的愤怒没有缓解的意思。“然后你们就会审查那些材料,里头每个人看上去都是英雄。失去哪个人,对整个时代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所以你们就得好好弄。你们会检查计算结果,看看如果名单上的人都活下来,会对现实造成什么影响;而且时间之神开眼,你们还会推算任何一种组合方式的人复活,会有什么影响。

  “在上个月,我处理了572份抗癌药申请。其中有17个人的人生如果改变,还不至于对他的世界造成不良影响。我提醒你,没有一个改变可以对现实带来有益影响,但全时理事会就说只要不好不坏,就可以实施。人道主义,你懂的。所以有17个不同世纪的人在这个月得到了治疗。

  “然后怎么样呢?这些时代变得更幸福了吗?至少你的生活没什么改善。某个人的确得到治疗,而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的其他十几个人却没有得到。每个人都说,为什么是他?或许那些我们没照顾到的人品行更高尚,或许他是人人爱戴的慈善家,而我们救活的那个人或许回家就会打孩子,一有空闲就虐待自己的老娘。他们不知道现实变革的事,我们也不能告诉他们。

  “或许我们在自找麻烦,伏伊,除非全时理事会把所有申请束之高阁,只救助那些会带来有益现实变革的人。只能这么办。要不然就出于人道主义全救了,要不然就一个都别救。千万不能说:‘好吧,帮个忙也无妨……’”

  社会学家一直侧耳倾听,脸上带着微微的痛苦表情,现在他说道:“如果你是个癌症患者……”

  “说什么蠢话,伏伊。有这么假设的吗?如果世界上不存在现实变革,有些可怜虫就注定一辈子倒霉没救,是吗?如果你就是那个可怜虫,怎么办?

  “还有一件事。别忘了我们每做一次现实变革,日后沿着它的路径再找到有益的变革点就更难一分。现实变革造成随机负面影响的几率逐年增加,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抗癌药能够对症治疗的患者会随之减少。这样发展下去,血清适用范围逐年缩小,最后即使算上那些不好不坏的变革影响,到了某个年份,我们一年也只能治一个人。千万别忘了。”

  哈伦现在对这个话题彻底失去了兴趣。这是工作中的典型牢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对永恒时空内部研究虽然不多,但对此也稍有涉猎,称其为心理认同。永恒之人会对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世纪产生认同,会为其利益代言呼喊。各个世纪之间的纷争,也会成为永恒之人间的纷争。

  永恒时空组织总是为了破除这种狭隘认同而竭尽全力。任何永恒之人都不会被安排到距离自己故乡两世纪之内工作,以防他们轻易建立起这种认同。一般来说,他们都被尽量安排到文化习惯与故乡截然不同的世纪(哈伦不由得想起被安排到482世纪的芬吉)。而且,只要他们的工作表现引起上级疑心,马上就会被调走。(要让哈伦安排的话,费鲁科这种人就该每年调动一次,每次间隔50个世纪。)

  这种认同,应该源于对一般时空家庭生活的愚蠢向往(所谓时空思乡病,每个人都知道)。出于某种原因,时空旅行盛行的世纪更能吸引永恒之人的认同。这种现象非常值得调查,也应该加以调查,但永恒时空这个组织在审视内部问题的时候,总有长期养成的惰性。

  如果是一个月以前的哈伦见到费鲁科,肯定把他当作无可救药的软蛋、暴躁的变态,目睹了电子反重力技术在新的现实里衰亡后心痛无比,然后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其他世纪里申请抗癌血清的人身上。

  那时的哈伦可能会检举揭发他。那是永恒之人应尽的职责。这个人的工作表现显然表明他已经不能担当重任。

  但现在的哈伦不会这么做。他甚至有点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犯下的罪行远比这人深重。

  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回到诺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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