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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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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弃儿 愚可放下手中的食具,猛然跳了起来。他全身颤抖得如此猛烈,必须倚着乳白色的墙壁才能站稳。 他大吼道:“我记起来啦!” 大家都向他望来,午餐中嘈杂的交头接耳多少消停了些。望向他的脸庞都不怎么清洁,也刮得不怎么干净,在三流的壁光照耀下,个个略显苍白并泛着油光。那些目光并不算太好奇,任何突如其来的叫喊都会造成这种反射性的注目。 愚可又喊道:“我记起了我的工作,我曾有一份工作!” 有人咆哮道:“闭嘴!”还有人叫道:“坐下!” 众人纷纷转开脸,交头接耳声再度响起。愚可茫然望着餐桌,听到有人骂他“疯愚可”,同时猛力耸了耸肩;他还看到有人伸出手指在太阳穴旁转了几转。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全都没有往他心里去。 他慢慢坐下来,重新抓起他的食具。那是个像汤匙的东西,具有锋利的边缘,凹处的前端还有微小的尖齿,因此可用来切肉、舀汤或叉取食物。每一项功能都同样笨拙,不过一个厂工无法要求更多。他将食具转过来,瞪着手柄背面那几个字出神,但并未注意具体内容,因为他早就背熟了自己的号码。其他人跟他一样,也都有个登记号码;但其他人还有个名字,而他却没有。他们叫他愚可,因为在蓟荋加工厂的俚语中,这个称呼代表低能、心智鲁钝的意思。非但如此,他们还常常管他叫“疯愚可”。 不过从现在开始,他或许会记起越来越多的往事。自从来到加工厂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记起从前的事情。只要他努力回想!只要他全心全意回想! 他突然感到不饿了,一点也不饿。他猛然将食具插在面前的菜肉胶冻上,再将那盘食物推到一旁。他用双手的掌根按住双眼,十指插入头发用力拉扯。他使尽全身力气,试图跟随心灵进入一个迷离的境界——他的心灵曾经从那里抽出一段记忆,一段混沌而无法解读的记忆。 然后他开始哭泣,此时叮当的钟声刚好响起,宣布午餐休息时间结束了。 当天傍晚,他正要离开加工厂的时候,瓦罗娜·玛区来到他身边。起初他几乎没有察觉,至少没有察觉到是她,只是误以为自己的脚步有了回声。于是他停下来向她望去——她的头发介于金黄与褐色之间,扎成两条粗辫子,再用几根小型磁性绿石扣针夹在一起。那些扣针非常廉价,而且看来已经褪色。她穿着一套简单的棉质套装,在这种温和的气候下,这样一套就足够了;正如愚可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一件轻薄的无袖衬衫,以及一条宽松的棉裤。 她说:“我听说午餐时出了一点问题。” 不出所料,她说的是尖锐的乡下口音。愚可自己的语言充满不卷舌的“平母音”,而且带有一点鼻音。大家因此嘲笑他,并且模仿他的说话方式,可是瓦罗娜总会告诉他,那只能代表他们自己的无知。 愚可咕哝道:“没出什么问题,罗娜。” 她却相当坚持。“我听说,你说你记起了什么事。对不对,愚可?” 她也叫他愚可,除此之外找不到什么适当的称呼,因为他记不起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曾经拼命试图回忆,瓦罗娜也陪着他一起努力。有一天,她设法找到一本破旧的市区名录,将上面所有的名字念给他听,结果他对每一个名字都同样陌生。 他正视着她的脸庞,对她说:“我得辞掉加工厂的工作。” 颧骨高耸的瓦罗娜皱起眉头,又宽又圆的脸庞现出为难的表情。“我认为你不能那样做,那是不对的。” “我必须尽力查出自己的身世。” 瓦罗娜舔了舔嘴唇。“我认为你不该那样做。” 愚可转过身去,他知道她的关怀是真诚的。当初,就是她帮自己找到这份加工厂的工作。他对操作加工厂的机器毫无经验,或者也许有,只是不记得了。反正,罗娜强调他的个子太小,无法胜任体力劳动,于是他们答应免费提供技术训练。而在此之前,在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不知道食物是什么的噩梦般日子里,一直是她在看顾他、喂养他——是她让他活了下来。 他说:“我一定要。” “是不是头痛又犯了,愚可?” “不,我的确记起一件事。我记起了我以前的工作是什么——以前的工作!”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告诉她,于是将目光转到别处去。温暖可人的太阳至少在地平线上两小时之处。加工厂里里外外都是一排排单调的工作间,令人多看两眼就会生厌,不过愚可知道,一旦他们爬到坡顶,大片田野便会呈现在他们面前,鲜红与金黄的美丽色彩将尽收眼底。 他喜欢望着田野。打从一开始,那样的景色就使他感到安慰与喜悦。甚至在他知道那些色彩叫做鲜红与金黄之前;在他知道有色彩这个概念之前;在他只能轻轻发出喉音表达喜悦之前,置身田野头痛便会消失得较快。在那些日子里,瓦罗娜总会借来一辆反磁滑板车,每当休工日就带他离开小镇。他们会在路面一英尺之上风驰电掣,滑行在反重力场构成的平滑衬垫上,直到他们来到人迹罕至处,只剩下拂过面颊的微风,以及蓟荋花的阵阵芳香。 然后,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他们会坐在路旁,沐浴在色彩与香气中,两人共享一块胶冻,一直待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这些记忆打动了愚可,他说:“我们到田野去,罗娜。” “时候不早了。” “拜托,走出小镇就好。” 她摸索着贴身收藏的薄薄钱袋。钱袋塞在她腰间一条柔软的蓝色皮带内,那条皮带是她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愚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吧。” 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公路,走向一条蜿蜒的、砂石压成的无尘小径。两人之间维持着凝重的沉默,瓦罗娜感到正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攫获。她不知如何表达对他的感情,所以从来未曾尝试过。 若是他竟然离开她,那该怎么办?他是个小个子,与她身高相仿,而体重还不如她。在许多方面,他仍是个无助的孩子。可是在他们将他的心灵关闭之前,他定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非常重要的知识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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