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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三十二章

  午餐结束之前,他们二人一直挤在谢顿的房间。谢顿与铎丝偶尔轻声闲聊些毫不相关的话题,夫铭却几乎静默不语。他坐得笔直,吃得很少,而他严肃的表情(使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老些,谢顿心想)始终显得沉静与内敛。

  谢顿猜想,他一定正在心中检视川陀辽阔的地理,试图寻找一个理想的角落。毫无疑问,这不是什简单的事。

  谢顿的故乡赫利肯比川陀大百分之一二,但海洋面积较小,因此赫利肯的陆地表面或许比川陀的大上百分之十。不过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仅有零星散布的一些城市,川陀整体则是单一的大都会。赫利肯划分为二十个行政区,川陀的行政区则超过八百个,其中每一个又细分成许多复杂的单位。

  最后,谢顿带着几分绝望说:“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在那些觊觎我的所谓能力的角逐者中,找一个最接近善类的人,然后把我交给他,仰仗他来保护我。”

  夫铭抬起头来,以极严肃的口吻说:“没这个必要,我知道哪个角逐者最接近善类,而你已在他手中。”

  谢顿微微一笑:“你将自己和卫荷区长,以及整个银河的皇帝等量齐观吗?”

  “就地位而言,不是。不过说到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们匹敌。然而他们──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人──之所以想得到你,是为了增加他们自己的财富和势力;而我却毫无野心,只为整个银河的福祉着想。”

  “我想,”谢顿以平静的语气说,“你的每一个竞争者──如果被人问起──都会坚持他想到的也只有银河的福祉。”

  “我确信他们会这么回答。”夫铭说,“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套用你的称呼──在我的竞争者之中,你唯一见过的是皇上。他之所以对你有兴趣,是希望你提出一个有助于稳定其皇朝的虚构预测。我并未要求你做任何像这样的事,只要求你将心理史学的技术发展完备,以便做出具有数学根据的预测,哪怕它的本质只是统计性的。”

  “实话,至少目前为止。”谢顿似笑非笑地说。

  “因此,我或许该问一问:这项工作你进行得如何?可有任何进展?”

  谢顿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大怒。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只是勉力以冷静的口吻说:“进展?在不到两个月之内?夫铭,这种事很可能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还要赔上其后十几代的后继者──而结果仍可能一无所获。”

  “我并不是问你有没有导出正确答案,甚至不是问你是否有所突破。你曾经好多次断然地说,实用的心理史学是可能但不可行的。我所问的是。现在是否有将它变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说,没有。”

  铎丝说:“对不起,我不是数学家,所以希望我提出的问题不会太蠢。你如何知道某样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听你说过,从理论上讲,你也许能亲自拜访帝国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但实际上是不可行的事,因为你的命不可能那么长。但是,你怎么知道心理史学也属于这一范畴?”

  谢顿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铎丝:“你想要我‘解释’这点?”

  “是的。”她使劲点点头,摇动了一头鬈发。

  “事实上,”夫铭说,“我也想。”

  “不用数学?”谢顿带着一丝微笑说。

  “拜托。”夫铭说。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寻思一个适当的表达方式。然后他说:“如果你要了解宇宙的某个层面,若是你能尽量简化它,仅将与该层面息息相关的性质及特征包括在内,那将对这个问题有莫大帮助。假如你想决定一个物体如何落下。你不必关心它是新还是旧,是红还是绿,或者是否具有某种气味。忽略掉这些性质,你就避免了不必要的复杂。你可将这种简化称为模型或仿真,可以把它实际展现在电脑屏幕上,或是以数学关系式描述。如果你考虑原始的非相对论性重力理论──”

  铎丝立刻抗议:“你答应不提到数学。不要企图用‘原始’这个称呼将它偷渡进来。”

  “不,不。我所谓的‘原始’,是指有史以来已经存在,它的发现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就像轮子或火的发明一样。无论如何,这种重力理论的方程式蕴涵了对行星系和双星的运动、潮汐的现象,以及其他许多事物的描述。利用这种方程式,我们能建立一个图像仿真,在二维屏幕上表现行星环绕恒星,或是两个恒星互绕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维全息像中建立更加复杂的系统。比起我们必须研究现象的本身,这种简化模拟使我们对现象的掌握容易许多。事实上,若是没有重力方程式,我们对于行星运动的知识,以及一般天体力学的知识,都将变得既贫乏又浅薄。

  “当你希望对某个现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个现象变得越复杂时,你就需要更精致的方程式,以及更详细的计算器程序。最后的结果,你会得到一个越来越难掌握的计算器化仿真。”

  “你不能建立一个模拟的模拟吗?”夫铭问道,“如此你就会再简化一级。”

  “这样的话,你就必须忽略该现象的某些特征,而那正是你想要涵盖的,如此你的模拟将变得毫无用处。所谓的‘最简模拟’──也就是说,可行的最简化模拟,其复杂度的累增比被仿真的对象更迅速,最后仿真终将与现象本身并驾齐驱。因此,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证明出宇宙整体,包括全体的复杂度,无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拟来表现。

  “换句话说,除非研究整个宇宙,否则你无法获得宇宙整体的任何图像。此外也有人证明,倘若企图以模拟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个模拟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类推,打算将这些模拟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体图像,将发现这种部分模拟有无限多个。因此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才能了解整个宇宙,这正是不可能获得宇宙全部知识的另一种说法。”

  “目前为止。我都了解。”铎丝说,声音带着一点惊讶。

  “好的,此外,我们知道某些相当简单的事物很容易模拟,而当事物越来越复杂时,模拟它们就变得越来越难,最后终于变得绝无可能。但究竟在何等复杂度之下,模拟就再也没有可能?嗯,我利用上个世纪才发明的数学技巧──即使动用大型、高速的计算器,这种技巧目前也几乎没什么用──证明出我们的银河社会在临界点这一边,它的确可用比本身更简单的模拟来表现。我还进一步证明,这将导致一种预测未来的能力。它是统计性的,也就是说,算出的是各组可能事件的机率,而非断定哪一组会发生。”

  “这样一来,”夫铭说,“既然你的确能有效地模拟银河社会,就只剩下如何着手的问题了。为什么实际上不可行呢?”

  “我所证明的,只是了解银河社会不需要无限长的时间,不过若是得花上十亿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对我们而言,这和无限长时间其实一样。”

  “真要花那么久时间吗?十亿年!”

  “我还无法算出需要多少时间,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至少需要十亿年之久,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数字。”

  “但你并非真的知道。”

  “我正试图把它算出来。”

  “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大学图书馆没有帮助吗?”夫铭一面问,一面望了铎丝一眼。

  谢顿慢慢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有。”

  “铎丝帮不上忙吗?”

  铎丝叹了一口气:“我对这个题目一窍不通,契特,我只能建议寻找的方向。假如哈里试过之后一无所获,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夫铭站了起来:“这样的话,留在这所大学就没什么大用,我必须想个别的地方安置你。”

  谢顿伸手拉住夫铭的袖子:“我还有另一个想法。”

  夫铭微微瞇起双眼盯着他,像是很惊讶,又彷佛很怀疑。“你何时想到的?刚才吗?”

  “不,早在我去穹顶上之前,这念头就萦绕在我脑中好几天了。那个小变故将它暂时压下去,不过你一问起图书馆,我就想了起来。”

  夫铭重新坐下:“告诉我你的想法──假如它并非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产物。”

  “完全没有数学。只不过是当我在图书馆研读历史时,突然想到银河社会过去并没那么复杂。一万两千年前,当帝国正要建立的时候,银河仅仅包含大约一千万个住人世界。两万年之前,前帝国时代的众千国总共只有一万个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谁知道社会缩成什么样子?甚至也许只有一个世界,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个传说所描述的,夫铭。”

  夫铭说:“而你认为,假如你研究一个简单得多的银河社会,就有可能发展出心理史学?”

  “是的,我觉得应该可能做到。”

  “这样一来,”铎丝突然以热切的口吻说,“假使你发展出过去一个较小社会的心理史学;假使你能根据对前帝时代的研究,预测出帝国形成一千年后的情形──你可以回过头来核对当时的实际情形,看看你距离正确目标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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