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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市长

  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钟头,在这段时间中,她不停思索着许多问题,不禁感到有点头昏脑胀。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非法侵入私宅的刑事罪;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特权,这更是一种严重违宪的举动。将近两世纪以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端点星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议会的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人敢说她是错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每当想到这一点,就令她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应该算是它的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那是一个“英雄时代”──虽然,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可能绝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威名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基地的任何野史中(甚至在正史中也一样),他们都是鼎足而立的三大伟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只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可能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的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大之后,不论是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非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行动──虽然事后证明那个行动根本没有必要,但也不能否定它是个成功的反间计。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最可敬的对手,也早已变得没没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历代所有的敌人,也唯有骡曾经颠覆过谢顿计划,击败并进而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伟大的敌手”──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的一位“大帝”。

  不过,却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妲·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毫无任何外援,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连手击溃了第二基地,使他们的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事迹,也毫无例外地尘封在逝去的历史中。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可能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地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其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化约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英雄出现──甚至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也只能算一个小场面。如此算来,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的一百二十年间,甚至连半艘船舰都未曾损失过。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布拉诺绝不否认──是一段安和乐利的太平岁月。虽然基地尚未建立银河第二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了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当今银河各个角落,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几乎无不肃然起敬。在数千万个住人星系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星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始终没有任何更动。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而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城市,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边陲的边陲。长久以来,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市长”已经成为令人敬畏的象征,在银河历史上,仅有完全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差堪比拟。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了谨慎的规范。当年茵德布尔家族的殷鉴,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倒并不是他们的极权与专制,而是正巧在他们的统治时期,基地落入了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百余年以来,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然而却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许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与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而今天,她终于获得了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过。还早哩!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过早跃进银河内围,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连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跟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所有基地成员的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很快就会忘掉这件事,这一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在今天就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说的没错!

  危险即在于此,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跟这个年轻人面对面,而且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就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中高声咆哮?你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口没遮拦的孩子?”

  2

  崔维兹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只好拚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马上就要满六十三岁了,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跟她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锻炼得炉火纯青,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就等于赢了一半。不过这种战术想要收效,先决条件是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房间中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故意对那番话充耳不闻,只是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对面的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不过穿在她的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的话,当然非她莫属──看起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在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竟然用“孩子”来称呼他。不论她多么努力地把“孩子”一词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也拥有两方面的优势──一来比她年轻,二来生得英俊。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两点。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当然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的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是莫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全神贯注,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自己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却偏偏选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在今天我可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逮捕你,而让其他的议员都噤若寒蝉,没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提出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的话。”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我行我素,我就一定会继续视你为叛徒,将你从严法办。”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能够等到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的紧急处分权可是非常大的,虽然市长通常都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别想重获自由,你将会遭到终身监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们彼此瞪视对方。布拉诺用她的灰眼珠盯着崔维兹,崔维兹则用驳杂的棕色眼珠回瞪着布拉诺。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必再一直大眼瞪小眼──你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不是一直在跟康普议员暗通声息,难道没有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你对刚刚过去的谢顿危机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这正是你想要听的──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就脱口而出)“谢顿影像所说的未免太正确了,过了五百年还能讲得那么准,实在是太不可能了。他这一次重现,我相信,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他的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所讲的那一番话,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不过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在过去七次当中,他哪一次曾经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崔维兹故意微微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拥有的纪录,谢顿从未能将现况描述得如此精确,连最小的细节也讲得分毫不差。”

  布拉诺应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讯影像根本就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像是他人最近准备的,也许这个人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由某个演员所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然而这并不是我的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糕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像,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在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却故意跟我打哑谜,狡猾地引导我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那些不用大脑的基地人,听了你们精心剪辑的录像之后,一定就会相信我也支持那些迷信。”

  “没错,如果有必要的话,那个纪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的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就是如此。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穹窿中目睹的事实,恰好足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谢顿预测得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不要笑,这正是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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