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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艾伐丹低下头去,对宝拉露出生硬的笑容。他将一只手放在她柔软的褐发上,她则以盈满泪水的双眼抬头望向他。在过去两小时间,他曾有好几次确定自己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抚摸她的秀发,或是接触她的目光。

  “也许还会有将来,宝拉?”

  她却只能轻摇着头,答道:“我们没多少时间,顶多只到周二早上六点。”

  “没多少时间?好,我们等着瞧。”艾伐丹俯身凑向趴在地上的古人,将他的头往后拉,动作绝不客气。

  “他还活着吗?”他用仍旧麻痹的指尖探寻脉搏,摸了半天毫无感觉,于是将一只手掌伸进绿袍中。然后他说:“无论如何,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你拥有一种危险的力量,史瓦兹。你为何最初不这么做呢?”

  “因为我想让他动弹不得。”由史瓦兹现在的表情,明显地看得出他正经受的痛苦。“我想如果我能制住他,就可以让他走在我们前面,拿他当幌子,躲在他后头蒙混过关。”

  谢克特突然精神振奋地说:“我们或许可以,附近的狄伯恩要塞有帝国驻军,距离此地不到半英里。我们一旦到达那里就安全了,还可以传话给恩尼亚斯。”

  “一旦到达那里!外面一定有一百名警卫,周围各处一定还有好几百名。我们又要怎样处置这个绿袍僵尸?背着他?用小车推着他走?”说完,艾伐丹发出几声干笑。

  “此外,”史瓦兹以沮丧的口吻说,“我无法制住他太久,你们刚才看到——我失败了。”

  谢克特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听我说,史瓦兹,你的心灵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我倒有个粗浅的概念。它就像大脑的一个电磁场接收站,我想你应该也能发送。你明白吗?”

  史瓦兹似乎不确定,显得相当懊恼。

  “你一定要明白,”谢克特坚持道,“你得集中精神想象你要他做的事。首先,我们要把他的手铳还给他。”

  “什么!”其他三人异口同声发出怒吼。

  谢克特提高音量说:“一定要由他带我们出去,否则我们根本出不去,对不对?除了让他明显地持有武器,还有什么更不让人起疑的做法?”

  “可是我制不住他,我告诉你我办不到。”史瓦兹将手臂一缩一伸,再轮流使劲拍打,试图使感觉恢复正常。“我不在乎你有什么理论,谢克特博士。你不知道实际的状况,这么做既吃力又靠不住,而且绝不简单。”

  “我知道,但我们必须冒险。现在试试看,史瓦兹,等他醒来后,让他挪动他的手臂。”谢克特的声音带有恳求的意味。

  躺在地上的教长秘书开始呻吟,史瓦兹感到心灵接触正慢慢恢复。他默默地,几乎怀着恐惧的心情,让它的力量逐渐增强,然后开始对它说话。

  那是一种没有语言的沟通方式,就像你想要运动手臂时,对手臂“说”的那种无声的言语。由于这种言语太过沉默,所以你从未察觉。

  史瓦兹的手臂并没有动作,动的是教长秘书的手臂。这位来自过去的地球人抬起头,露出狂放的笑容,其他三人则目不转睛地望着玻契斯。玻契斯,这个躺在地上的身躯,他的头缓缓抬起来,原本无意识的呆滞眼神逐渐消失。接着,他一只手臂突然毫无来由地伸出去,与身体形成九十度角,看来十分诡异。

  史瓦兹专心地发出命令。

  教长秘书以极不利落的方式站起来,差点就失去平衡。然后,他以一种并非自愿的古怪动作开始跳舞。

  他的舞姿缺乏韵律,缺乏美感,然而三个望着这个躯体的人,以及同时盯着躯体与心灵的史瓦兹,都兴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敬畏之情。因为这个时候,教长秘书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是受到一个与他没有直接联系的心灵控制。

  谢克特慢慢地、谨慎地接近机器人般的教长秘书,然后伸出右手。对于这个行动,连他自己也并非毫无疑虑。手铳躺在他摊开的手掌中,铳柄朝向对方。

  “让他来拿,史瓦兹。”谢克特说。

  玻契斯的手掌向前伸,笨拙地抓起那柄武器。一时之间,他眼中透出奸猾、贪婪的光芒,但迅速消失无踪。他慢慢地,慢慢地将手铳挂回腰带,那只手随即垂下来。

  史瓦兹发出几下高亢的笑声。“好险,几乎被他挣脱了。”此时他却脸色惨白。

  “怎么样?你能制住他吗?”

  “他像恶魔一样挣扎,但不再像刚才那么糟。”

  “因为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克特的话中带有鼓励的成分,连他自己也没完全察觉。“现在,开始发送。别试图制住他,假装是你自己在做那件事。”

  艾伐丹插嘴道:“你能让他开口说话吗?”

  顿了一下之后,教长秘书发出一声低沉刺耳的咆哮。然后又顿了一下,接着又是一声咆哮。

  “只能这样了。”史瓦兹喘着气说。

  “可是为何不灵呢?”宝拉显得忧心忡忡。

  谢克特耸了耸肩。“想要开口说话,必须牵动某些十分精巧复杂的肌肉,不像拉扯四肢的肌肉那么简单。别管了,史瓦兹,我们也许照样能过关。”

  对于其后两小时的记忆,参与这场奇异冒险的人各有不同。譬如说,谢克特博士不知如何变得十分刚强,所有的恐惧似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对史瓦兹的同情。他担心得透不过气来,却对史瓦兹内心的奋战无能为力。从头到尾,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圆圆的脸庞,目睹着它慢慢挤出皱纹,进而扭曲变形。对其他人,他顶多随便瞥一眼。

  当教长秘书出现在门口时,他的绿袍立刻令人联想到官位与权势,门口的警卫随即向他行礼致敬,教长秘书则以粗笨呆板的动作回礼。然后,他们便平安无事地通过了。

  直到他们离开这个矫正所,艾伐丹才意识到整个行动多么疯狂。银河正处于无法想象的险境,而跨越深渊的桥梁只是一根脆弱的芦苇。然而,即使在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艾伐丹仍感到自己淹没在宝拉的目光中。不论是否因为自己眼看就要丧命,或是未来即将遭到毁灭,还是以为他再也无法尝到那种甜蜜——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从来没人让他这样深深地、痴心地迷恋过。

  今后,她就是他所有记忆的总和。只有这个女孩……

  而在宝拉的记忆中,上午耀眼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因此艾伐丹俯下的脸庞显得模糊不清。她对他微微一笑,察觉自己的手臂轻轻栖在一只强健的臂弯中。平坦结实的肌肉罩在光滑的塑质布料下,平滑凉爽的感觉传到她的手腕……这就是事后一直徘徊不去的记忆。

  史瓦兹则在艰苦的境况中奋斗。他们从侧门走出建筑物之后,发现前方弯曲的车道几乎空无一人。他感到谢天谢地,大大吁了一口气。

  唯有史瓦兹才知道失败的代价多高。在他控制的这个心灵中,他能感到无法忍受的屈辱,以及一股更深的恨意,还有可怕至极的决心。为了引导他们找到出路,他必须在这个心灵中搜寻讯息,包括专车停放的位置、正确的路线等等。而在搜寻的过程中,他体会到对方复仇的决心有多么炽烈,只要他的控制动摇十分之一秒,教长秘书就一定会挣脱他的掌握。

  当他被迫在那个心灵中四下翻寻时,他发现的那些根深蒂固的秘密念头,从此永远烙印在他的心版上。此后,在许多安详平静的黎明,他总会从梦中惊醒,以为自己仍在敌人的大本营中,操纵着一个疯子的脚步,走向危险的逃亡之路。

  他们走到那辆专车旁边时,史瓦兹喘着气说了几个字。他再也不敢松懈,因此无法说出连贯的字句,只能很快吐出几个关键字眼:“不能……驾车……不能……让他……驾车……复杂……不能……”

  谢克特则以轻柔的话语安慰他,却不敢碰触他;不敢以普通方式与他说话;不敢让他稍有一秒钟的分心。

  他悄声道:“只要让他坐到后座去,史瓦兹。我来开车,我知道如何驾驶。从现在开始,让他固定不动就行了,我会把手铳拿开。”

  教长秘书的专车式样非常特殊,由于它很特殊,所以与众不同,因而吸引了许多目光。它的车头灯能以富韵律的节奏左右摇摆,翠绿色的灯光忽明忽暗。行人全都驻足观看,迎面而来的车辆则连忙恭敬地闪到一旁。

  若非这辆车那么引人注目,若非它那么抢眼,也许某些路人就会有时间注意到,后座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古人——也许会感到怀疑——也许会嗅到危险的气息——

  可是他们注意到的只有这辆车,因此时间就这么过去……

  在一道闪闪发光的铬质大门前,一名卫兵挡住他们的去路。那道门是帝国建筑的象征,气势恢宏绝伦,与地球上低矮沉重的建筑形成强烈对比。卫兵将巨大的力线枪横向推出,做出拦阻的架势,于是车子停了下来。

  艾伐丹从车中探头出去。“卫兵,我是帝国的公民,我想见你们的指挥官。”

  “我必须查看您的证件,先生。”

  “我的证件被人夺走了。我是天狼星区拜隆星的贝尔·艾伐丹,我正在为行政官办事,而且是紧急事件。”

  卫兵将手腕凑向嘴边,对着发射器轻声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他就得到指示。他随即放下长枪,退到一旁,接着大门便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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