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西莫夫 > 苍穹微石 | 上页 下页


  “我的意思是,把那个人带进屋来。他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没好气地答道,“可是无论如何,遇到一个病人,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明天,如果他欠缺身份证明,我们就去通知地方安全局,那么这件事就结束了。”他转过头去,显然是想结束这段对话。

  他的妻子却打破沉默,她纤细的声音听来更加焦急。“你不会认为他可能是古人教团的特务吧?格鲁的事情,你也知道。”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今晚说的那些话?这实在是太荒唐的想法,我不予置评。”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非法收容格鲁,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而你也知道,我们这样做,触犯了最严重的‘俗例’。”

  亚宾喃喃道:“我们没有危害任何人,我们达到了生产定额,对不对?即使那是三个人——三个人的工作量。既然我们做到了,他们为何还要怀疑呢?我们甚至不让他走出屋子。”

  “他们可能循轮椅的线索追来,电动机和配件都是你在外面买的。”

  “别再提这件事,洛雅。我已经解释过好多次,我买来拼装那个轮椅的机件,都是标准的厨房设备。此外,怀疑他是兄弟团契的间谍,根本一点道理也没有。你以为他们为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可怜老头,会安排这么精心的计谋吗?他们难道不能带着搜索许可状,大白天就闯进来吗?拜托,自己推想看看。”

  “好吧,那么,亚宾,”她的双眼突然亮起来,“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也一直希望你会这么想,那么他一定是个外人,他不可能是地球人。”

  “你说他不可能,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就更荒谬了。帝国的人哪里不好去,为什么偏偏来到地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也许他在那边犯了罪。”她立刻陷进自己的幻想中,“有什么不对?这完全合情合理。地球是最自然的选择,谁会想到来这里找他?”

  “假如他是个外人,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点?”

  “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对不对?这点你必须同意。你听得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吗?所以说,他一定是来自银河某个遥远的角落,那里的方言非常奇怪。我听人家说,住在富玛浩特上的人,想要在川陀的皇宫中开口说话,等于得从头学习一种新的语言……但是,难道你看不出这代表什么吗?假如他是个陌生人,普查局里就没有他的档案,只要我们不去报告,他一定高兴都来不及。我们可以让他在农场工作,取代父亲的位置,这样一来,工作人口又成了三个,不再只有两个人,下一季的生产定额一定不成问题……甚至现在,他就可以帮忙收割。”

  她焦虑地望着丈夫迟疑的脸孔。他考虑良久,然后说:“好啦,上床吧,洛雅。白天我们再继续讨论,那时候脑袋也会清醒些。”

  他们的细语就此结束,灯光也全部熄灭。终于,这间卧室与这栋房子都被浓浓的睡意笼罩。

  第二天早上,轮到格鲁为这个难题伤脑筋。亚宾满怀希望地去请教他,他对岳父很有信心,这种信心在他自己身上完全找不到。

  格鲁说:“你们那些问题,亚宾,显然源自将我登记为工作人口,所以生产定额定成三个人的份。我恨透了为你们制造麻烦,如今我已经多活两年,实在也够本了。”

  亚宾感到很尴尬。“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我没有暗示你是我们的麻烦。”

  “嗯,总之,这又有什么分别?再过两年,就会有另一次普查,反正到时我也得走。”

  “至少你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安心读书,好好休息。何必连这一点都要剥夺呢?”

  “因为其他人都是这样。而你和洛雅又要怎么办?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会把你们一并带走。我还算是人吗?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竟然要牺牲……”

  “好啦,格鲁,我不要听这些戏剧性的台词。我们准备怎么做,早就告诉过你许多次了。在普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就会把你报上去。”

  “并且瞒过医生,是吗?”

  “我们自然会贿赂医生。”

  “哼!而这个新来的人——他会让你们罪上加罪,你们也得把他藏起来。”

  “到时候我们会放他走。看在地球的份上,现在何必操这个心?还有两年的时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一个陌生人,”格鲁沉思了一番,“他来敲我们的门,不知从何而来,他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懂……我不知道该给你们什么忠告。”

  亚宾答道:“他的态度很温顺,似乎吓得要死,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伤害。”

  “吓得要死,啊?万一他是弱智,那又当如何?万一他的叽哩呱啦根本不是什么方言,而是精神病人说的疯话,那又当如何?”

  “听来不像。”亚宾虽然这样说,却开始显得坐立不安。

  “你对自己这样说,是因为你想要用他……好吧,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带他进城去。”

  “去芝加?”亚宾吓了一大跳,“那就完蛋了。”

  “绝对不会,”格鲁以平静的口吻说,“你的问题就是不看报纸,所幸在这个家里,还有我负责这档子事。刚好核能研究所研发出一种装置,据说可以增进人类的学习效率。在周末副刊中,有整整一页的详细报道。他们在征求志愿者,你就把那个人带去,让他去当志愿者。”

  亚宾坚决地摇了摇头。“你疯了,我绝不能这样做,格鲁。他们问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他的登记号码。那等于公开请人前来调查,会把一切通通搞砸。然后,他们还会发现你的事。”

  “不,他们不会的,你刚好完全搞错了,亚宾。研究所之所以征求志愿者,就是因为那个机器仍在实验阶段。它或许已经害死了几个人,因此我确定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万一那个陌生人死了,跟现在的情况比较起来,他可能也没有什么损失……来,亚宾,把图书投影机递给我,定在六号卷轴上,等到报纸送来,就马上拿给我,好不好?”

  史瓦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立刻感到万分难过——醒来时妻子不在身旁,一个熟悉的世界就这样消失了。而且,这股锥心的痛苦还在不断滋长。

  以前,他也曾感受过这种痛苦,那段短暂的记忆此时突然重现脑海,照亮早已尘封多年的场景。那里面有他自己,当时他还是个少年,在冰雪封冻的村庄里……有一副雪橇正准备出发……雪橇之旅的尽头是一列火车……然后,是一艘巨大的轮船……

  此时,对于那个熟悉世界的渴盼与忧虑,将现在的他与二十岁的他——正准备移民美国的他连到了一起。

  挫折感实在太真实了,这不可能是一个梦。

  当房门上方的灯光开始闪烁,男主人毫无意义的男中音传来时,他猛然从床上跳起来。接着房门便被打开,早餐送到了他面前——除了牛奶,还有一碗糊状的粥,他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味道有点像是玉米浓粥(但更为可口)。

  他说了一声“谢谢”,同时猛点着头。

  那个农夫回答了一些话,便从椅背上拿起史瓦兹的衬衣,从各个角度仔细检视一番,尤其对那些扣子特别留意。然后他又将衬衣挂回原处,再猛力推开一个柜橱的滑动门。直到这个时候,史瓦兹才看清墙壁呈现的温暖乳白色。

  “塑胶的。”他喃喃自语,对于说不出所以然的材料,外行人最喜欢用这个万试万灵的字眼。他还注意到,整个房间内部没有任何棱角,所有的平面都以圆滑的曲面接合起来。

  男主人拿出一些东西递给他,并且做了些绝不至于产生误会的手势,意思显然是要史瓦兹去盥洗更衣。

  靠着主人的帮助与指导,他乖乖地完成这些工作。只不过他找不到刮脸的用具,虽然他冲着下巴拼命比画,换来的却只是一阵听不懂的声音,以及对方脸上明显的嫌恶表情。史瓦兹只好摸摸灰白的短髭,轻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主人将他带到一辆细长的小型双轮车前,比手画脚命令他上车。地面立刻迅速向后退去,两侧空旷的道路也在不断变换着景致。最后,前方终于出现一群低矮的、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而在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蓝色的汪洋。

  他热切地指着外面。“芝加哥?”

  那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因为他现在看到的一切,与那个城市显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那农夫却根本没有回答。

  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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