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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两步之间

  约瑟夫·史瓦兹从他熟悉的地球上永远消失之前两分钟,正在芝加哥市郊赏心悦目的街道上闲逛,心中默念着伯朗宁的诗句。

  这可以说是件颇为奇怪的事,因为在任何一位路过的行人看来,史瓦兹都不像那种会吟诵伯朗宁的人。他的外表与真实身份完全一致:一个退休的裁缝,从未受过当今文明人所谓的“正规教育”。然而,受到求知欲的驱策,他随兴读过许多东西。由于对知识的饥不择食,他对各种学问都稍有涉猎,且拜极佳的记忆力之赐,读过的东西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比如说,当他较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两遍罗勃·伯朗宁的长诗《宾·以斯拉博士》,所以当然印象深刻。虽然大部分内容已模糊不清,但是过去这几年来,开头的三句却一直徘徊不去,仿佛心脏的律动一般。而今天,一九四九年的初夏,一个非常晴朗明媚的日子,他又自言自语吟哦着,深深沉浸在宁静的心湖中:

  “与我共同老去!
  良辰美景可期,
  生命的终点,何尝不是源头的目的……”

  史瓦兹能充分体会这个意境。他少年时期在欧洲吃了许多苦,成年后来到美国,又为生存奋斗了半辈子,相较之下,一个平静、安逸的晚年算是很大的福气。他住着自己的房子,口袋里有自己的积蓄,他已经可以退休,也的确这样做了。他的妻子身体健康,两个女儿婚姻美满,有个外孙陪伴他度过美好的晚年,还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

  当然,原子弹是个大问题。但史瓦兹始终深信人性本善,认为不会再有另一场大战发生,地球上也不会再出现原子怒爆所造就的炼狱。因此,他对路过的儿童投以宽容的微笑,并在心中暗自为他们祈福,愿他们能迅速顺利地度过少年期,将来的日子则是平安幸福的良辰美景。

  前面走道中央躺着一个布娃娃“褴褛安妮”,正对他发出痴痴的微笑。他看到这个弃儿,便赶紧抬起脚来,不忍踩在它身上。当他的脚尚未完全着地时……

  核能研究所坐落在芝加哥另一个角落,其中的成员掌握着有关人性的精粹理论,不过他们又有几分惭愧,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明出测量人性的定量装置。每当他们想到所谓的人性时,常会祈望上天显灵,别让人性(与该死的天分)将每样无邪而有趣的发现,都转变成可怕的杀人武器。

  然而,一名研究员,即使平日不会出于良知,中止足以毁灭半个地球的核能研究,在危急的时刻,他却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一个普通同胞的性命。

  最初引起史密斯博士注意的,是年轻化学家身后出现的一道蓝光。

  当时他正经过那扇半掩着的门,立刻停下脚步向内望去。里面有位年轻开朗的化学家,正在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将量瓶中量妥的溶液倒出来。溶液中有些白色粉末,正在缓缓扩散,于某个特定时刻溶解成液体的一部分。一时之间虽看不出什么异状,但在下一刻,最初令史密斯博士驻足的直觉驱使他即时采取行动。

  他急忙冲进实验室,抓起一把码尺,将实验台上的东西尽数扫落。有些熔融的金属洒在地板上,发出可怕的“嘶嘶”声。此时,史密斯博士感到一滴汗珠滑到鼻尖。

  年轻化学家茫然地瞪着混凝土地板,原本飞溅开来的银色金属,这时已凝固成薄薄的斑痕,但仍辐射出极强的热量。

  他含糊地问道:“怎么回事?”

  史密斯博士耸了耸肩,自己也有点心神恍惚。“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年轻化学家喃喃抱怨,“那只不过是生铀的样品,我正要进行电解铜测定……我不知道能有什么事发生。”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我能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那个白金坩埚放出一道晕光,这就代表有强烈的放射线产生。铀,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但只是生铀罢了,那并不危险。我的意思是,极高纯度是产生核分裂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对不对?”他很快舔了舔嘴唇,“你认为是核分裂吗,博士?它并不是钚,也没受到轰击。”

  “此外,”史密斯博士深思熟虑地说,“即使它很纯,它也在临界质量之下。”他看了看皂石台,又看了看柜橱表面烧得起泡的油漆,以及混凝土地板上的银色斑纹。“可是铀大约在1130摄氏度时才会熔化,我们目前对核反应现象还不太了解,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总之,此地一定已经充满杂散的放射线。等这团金属冷却后,年轻人,你最好把它刮下来,收集在一起,进行彻底的分析。”

  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然后走向另一侧的墙壁。墙上有个大约与肩头同高的斑点,这又令他感到不安。

  “这是什么?”他对那位化学家说,“它一直在这里吗?”

  “什么,博士?”年轻人紧张兮兮地向前走去,然后盯着博士所指的斑点。其实那是个小圆孔,有可能是将一根细铁钉敲进墙壁,再拔出来后所造成的结果。不过,那根钉子必定贯穿了灰泥与红砖建成的墙壁,因为阳光能从那个小孔透进室内。

  年轻化学家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但我也从未仔细寻找,博士。”

  史密斯博士什么也没说,他缓缓向后退去,退到了恒温器旁。恒温器是薄铁皮制成的平行六面体,借着电动机带动搅拌器转个不停,使内部的水永无休止地团团打转。位于下方充作热源的电灯泡,则随着水银继电器一开一关的“咔嗒”声,发出时明时灭、令人心神涣散的闪光。

  “好的,那么,这个斑点以前就有吗?”说完,史密斯博士伸出手指,轻轻刮着位于恒温器侧面、接近顶端的那个斑点。那是个钻透铁皮的完美微小圆孔,它比恒温器的水面还要高出一点。

  年轻化学家睁大了眼睛。“不,博士,原来绝对没有,这点我可以保证。”

  “嗯,另一侧也有一个吗?”

  “哼,没有才见鬼呢。我的意思是有,博士!”

  “好吧,你过来这里,从这两个小孔看出去……把恒温器关上,拜托,就维持那个姿势。”他一根手指按在墙壁的小孔上,“你看到了什么?”他叫道。

  “我看到你的手指,博士,那就是小孔的位置吗?”

  史密斯博士并未回答,他故作冷静地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可是原来盛铀的那个坩埚,刚才正好就放在那里。你看到的正是那个位置,对不对?”

  “我想是吧,博士。”回答得很勉强。

  实验室的门始终没关上,史密斯博士瞥了一眼门上的门牌,再以冷漠的口气说:“坚宁斯先生,这绝对是最高机密,你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

  “绝对不会,博士!”

  “那么,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们去请放射处理人员来检查这个地方,你我都得在医务室关上一阵子。”

  “你的意思是,放射线灼伤?”年轻化学家脸色发青。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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