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制职业(142)_周健良

一四二

　　换上一身便装，秃子拿着买来的食物慢慢地靠近了自己那被人打傻的哥哥。几年不见，原本被折磨得憔悴无比的哥哥受到了很好的照顾，脸色红润了许多，连手上那些在务农时留下的老茧都已经逐渐消退了。看见秃子拿着食物走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哥哥露出了一丝微笑，嘴角也流淌出一丝丝涎水：“吃的……好吃的……”

　　半跪在轮椅前，秃子小心地将手中的蛋糕掰成小块，慢慢地送到哥哥的嘴边。被打傻的哥哥憨笑着，带着几分异样的笑容用手抓扯着秃子手里的食品包装袋，却对送到嘴边的食物不屑一顾。秃子轻轻地朝自己的哥哥问道：“哥啊，还记得我不？还记得秃娃不？秃娃来看你咧，给你送蛋糕吃咧……”

　　傻笑着的哥哥眼睛里亮了一下，抓扯着食品包装袋的双手也停顿了下来，用力地偏着脑袋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秃子，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秃娃……秃娃……”

　　轻轻将一小块蛋糕放进了哥哥的嘴里，秃子拍打着哥哥的膝盖低声地哼唱起来：“秃娃秃娃……戴个瓜瓢……瓜瓢也秃……秃娃也秃……”

　　轮椅上的哥哥猛地瞪大眼睛，直着喉咙跟着唱了起来：“秃娃秃娃，戴个瓜瓢，瓜瓢也秃，秃娃不秃！秃娃不秃，好娶媳妇，娶个媳妇，养个秃娃……”

　　秃子的眼里猛地涌出了泪水！小时候家里穷，啥吃的也没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掉了个精光，村里的孩子们就编了那首歌谣来笑话自己。当老实的哥哥看到自己被那群小孩包围在中央戏耍着哭泣的时候，哥哥像头暴怒的狮子般冲了过来，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撞开了那些孩子，任凭那些孩子用石块树枝乱砸，紧紧将自己搂在怀里抱回了家。后来哥哥就是哼着这首修改过了的歌谣哄自己止住了哭泣，渐渐入睡的……

　　父母早丧，是半大的哥哥硬挺着把自己拉扯大，有了好吃的先尽着自己吃，寒冬腊月的天气，哥哥冻得直朝衣裳里塞麦草，却把唯一的一件老羊皮袄披在了自己身上！小时候逢集，看着集市上那黄澄澄的蛋糕就走不动道了，哭着闹着要哥哥给买一块尝鲜，可哪来的钱呢？哥哥抱着自己走到了集市边的小河沟边，先捡些柴禾给自己生了堆火，自己却扒了衣裳裤子跳进小河沟里，砸破了冰去挖河沟淤泥里的小鳅鱼。坐在火堆边的自己只顾着去数哥哥扔上岸来的小鳅鱼，却没注意哥哥那冻得青紫的身体！

　　好容易攒了二十来条小鳅鱼，哥哥连火都顾不上烤就抱着自己来到集市上，冬天的小鳅鱼实在是稀罕，卖了个好价钱，可集市也散了。哥哥抱着自己追出了几里地才赶上那个卖蛋糕的，给自己买了两块蛋糕。可自己怎么就那么混呢？光顾着自己美滋滋地吃着蛋糕，却没看见哥哥猛吞着唾沫从地上捏自己掉下的蛋糕渣吃！从早上到晌午，哥哥水米未进，哥哥也饿啊……

　　靠砍柴禾、卖口粮送自己上学的哥哥自然没有机会念书了，求人给自己写信的时候也永远是简单的几个字——哥啥都好，地里好，家里也好，好好念书，甭记挂着哥！还有随信寄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散发着泥土的腥气和哥哥身上那浓厚的汗水味道……

　　当兵了，哥总算是扬眉吐气了！每次自己把省下来的津贴寄回家，哥总是要炫耀地举着那张汇款单从村头走到村尾，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看看那张从遥远的军队飞回来的汇款单——那是我兄弟给我的，我兄弟有出息了，穿制服吃皇粮了，是公家人了！

　　探家了，却惊讶地发现哥哥把所有的钱积攒到了一起，零钱整钱的一大把，说是留给自己盖房子娶媳妇用，他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大冷的天，身上还是那件掉光了毛的老羊皮袄……

　　好说歹说地劝哥哥先顾了自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给自己添了小侄子、侄女，那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人呢！可没想到，就为了自家一块向阳的宅基地，村支书先是找了个由头把哥哥关进了局子，再找人在局子里把哥哥打成了傻子！

　　壮年的哥哥，一肩能挑二百斤的担子，一手能提百十斤的麦捆，一个这么结实的庄稼汉，一个刚刚看到了好日子轮廓的老实人，就这么成了傻子！

　　轮椅上的哥哥那拉长了喉咙的喊叫声打断了秃子的回忆，随着哥哥的喊叫，从一旁的树林里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小子，喊叫什么呢？知道你有好吃的，我这不是来了吗？”

　　伴随这爽朗的声音，从树林中走出了一个同样秃着脑袋的老人。老人并不高大，但却显得异常健壮，满脸的红光中隐隐透着一股无法湮灭的杀气，整个右臂已经不见了，连眼睛也只剩下了一只。尽管眼眶中的那只假眼珠做得相当逼真，但与老人的另一只眼睛比起来，明显地少了那种威风和霸气。看到半跪在轮椅前的秃子，老人愣怔了一下，猛地笑了起来：“我说这小子怎么就和我投缘呢，闹了半天我们俩脑袋都是秃瓢啊！哈哈哈哈……”

　　秃子的哥哥兴奋地举起了手里的蛋糕，直朝着老人喊叫着：“好吃的……蛋糕……你吃……”

　　闻声赶来的护士好像已经熟悉了眼前这一老一少的交流方式，只是抿着嘴微笑着道：“郭老，您又有口福了！每次有好吃的你们爷俩都记着对方，还真羡慕你们爷俩这缘分呢！”

　　老人挥动着唯一胳膊，从半跪着的秃子手里拿过半块蛋糕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轮椅上秃子的哥哥也指着老人那光秃秃的头顶快活地喊叫着：“秃娃……秃娃吃蛋糕了……”

　　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秃子将手中的蛋糕一点点地塞进哥哥嘴里，眼睛也扫了一下站在身边的独臂老人：“您也吃吧？我哥哥在这里，能有个人说说话，能有个人不嫌弃他，跟做个伴，我就放心了，真是谢谢您了！”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