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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北京法律学院组建于十二年前,是一堆学校拼出来的学院,原北京政法大学法律系、政治系,原清华大学政治系,原燕京大学政治系,以及原辅仁大学社会学系社会民政专业,原北京大学都是它的组成部分。华北行政委员会还调来一批老干部担任各级领导干部。学院去年归公安部和高教部领导,今年据说换归了最高人民法院领导。建校时在沙滩五四大街那边,旁边是著名的“民主广场”,后来搬到这里,现在的西北郊土城黄亭子南边。学院周围十分荒凉,北面还有一段土城墙,大风一刮暴土扬长。

  这学校比他想象中的要寒酸不少,虽然他没有见过更加令他赞叹的学府,但是这个连个大门都不像样子的大学的确和他想象中的殿堂高阁去之甚远。学校校舍占地并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规中距,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由于收到通知较晚,谢有盼已经错过了正式报到的时间,到达学校时正是中午,校园里除了一些校工走来走去的,竟看不到几个师生样的。谢有盼几个包袱被裹得鼓囊囊的,背上背着,手里拎着,累得满头大汗,站在大门口张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报到,急得满脸通红。

  “你是新生么?”

  一个恬静的女子的声音问道。谢有盼忙回头,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惯性拽着他转了个圈儿,竟没看清这个女孩子。她发出一串悦耳的笑声,就像林子里清脆的鸟鸣。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儿报到吧?怎么来得这么晚呢?”

  谢有盼终于看清她的样子时,他惊呆了。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她长发飘飘,脸庞就像刚结出的鸭梨一般雪白柔嫩,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明亮,她的身材就像池塘中的芦苇那般轻盈。谢有盼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进了他能够想象到的所有美丽词汇。此时她脸上的笑容犹在,那笑容就像家乡院子里那一树可爱的梨花。这前所未有的美丽仿佛子弹般击中了谢有盼,使他血流加速全身发软,手中的包袱几乎要拎不动了。他哆嗦着嘴,嘟囔了一串儿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帮你拿行李吧!学生处在后面,我带你去吧。你叫什么?给你分在哪个系了?把你的包袱给我一个……”

  只片刻犹豫间,姑娘已经抢过了他的一个包袱去了。一走起来,谢有盼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心跳,这才从背后看到她的衣着打扮。她穿着一件灰棉布的学生装,后襟略微有些褶皱,下面是一条同样料子的筒裤,脚上和自己一样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雪白的鞋边儿一尘不染,与自己脏兮兮的鞋对照分明。

  “谢谢你了,我叫谢有盼,还没给我分系呢。你叫什么啊?也是新生么?”谢有盼终于斗胆说话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届,是法律系的。我们系还没有你们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会不会分过来。”

  “分过来就好了……”谢有盼不自觉地说。

  “嗯?”江南雨好像没听清楚。

  “哦,没啥!谢谢你帮我!怎么学校里看不见人哪?都在上课么?”有盼忙掩饰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学生都由领导同志带队,去下面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广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得过一阵子他们才回来……他们回来就该我们下去了。”

  “听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呵呵,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么样?比你们河南话好听吧?”

  江南雨带着他报了到,领了一大堆脸盆毛巾等物件,又带着他来到集体宿舍。江南雨的热情帮助让谢有盼简直是如沐春风,恨不得再多耽误她一阵子。他们在男生宿舍门口道别了,谢有盼谢了又谢,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谢有盼被分到了法律系二班,班里一共32人,男女数量居然对半开。大家来自天南海北,长相迥异,口音杂乱,但是大都破衣烂衫,补丁落补丁,和自己崭新的棉中山装大不一样,原来自己家里还算宽裕的?宿舍里一共六个同学,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河南的。大家虽然口音各异,但是见面并不拘束,几天工夫就混了个上下融洽,并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谢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一个来自军人家庭的学生,其他人一半来自城市工人和干部家庭,一半来自农民家庭,大家对彼此的家庭环境都很感兴趣。尤其是老六胡根进,从小就在北京城长大,没怎么出过政府大院儿,对谢有盼的父亲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谢有盼他爹的故事。这个时候谢有盼才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了解原来如此之少。胡根进都可以掰着指头说出第11军的丰功伟绩和第38军的赫赫战功,而自己除了父亲口述的几次战斗,竟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谢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惭愧和懊悔,觉得父亲的伟大原来已经成为辉煌的历史,而自己竟然要漠视和淡忘它了。

  大学生活十分丰富,是乏味的高中所无法比拟的,谢有盼一时开了眼界,应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课程,学校里大量开展时事讲座、思想交流和集会活动。只参与了几次,谢有盼就发现自己和城里长大的同学之间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他省的同学,低了好多。城里的同学对时政极其关注,学习和思想能够紧跟国家的脉搏。对于中央发布的各项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他们都可以长篇大论地说个来龙去脉,对于政令所包含的潜在涵义和预示政策调整的方向,他们都可以很快说出其中端倪。国家领导人做出决策的过程,他们仿佛猫在中南海的墙头上看到了似的,统统能说个一二三四来。而谢有盼和几个农村来的同伴除了张着大嘴傻听,一句也插不进,一句也憋不出,只能强做理解状地不住点头。老三贺卫东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话甚至快过了谢有盼的思维速度,谢有盼总要等到别人说完一阵儿才明白意思,而这个时候别人已经在讨论别的问题了。

  躺在宿舍床上,谢有盼开始思考面临的困难,认为这困难并非难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功夫,除了学习课堂知识,要大量的获取社会知识,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面,自己当年的抱负在这里会成为被人讥笑的小人得志。饶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试下来,自己的成绩竟然只排到倒数第12名,谢有盼曾经爆棚的一鸣惊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击,在同学面前头已经抬不起来,女同学叽叽喳喳的指点更是让他无地自容。来到北京城看来只是自己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过去的谢有盼彻底告别,不能让江南雨这样的姑娘轻看自己。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改掉自己这一口总让人皱眉的河南口音。

  谢有盼参加了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和系辩论学会,前者是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养自己的政治觉悟以及敏感性,后者是为了锻炼口才,改掉自己张嘴就脸红的弱点。进入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很容易,表个态就行了。而进入辩论学会就没那么容易了。一场考试性的比赛,笨嘴拙舌的谢有盼被对方一个伶牙俐齿的湖南姑娘驳得体无完肤,狼狈不堪,最后除了自嘲的傻笑竟无还手之力。从辩论学会委员们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经拒绝了他的加入,可他还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会的通知。诧异的谢有盼去问已是会员的贺卫东,老三眯缝着小眼色眯眯地说:

  “你和江南雨是什么关系?怎么她对你这么照顾?”

  “江南雨?哦,她在辩论学会是么?”

  谢有盼猛然想起了那个美丽的身影,竟是她帮的忙么?

  “江南雨是辩论学会的副会长,是初创人员。她帮你说了情,要不你连边儿都挨不着……唉?谢老二!你怎么认识她的?她住几号楼?房号多少?哪里人?”

  贺卫东死死地盯着谢有盼,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挖出答案来。谢有盼得意地一笑说:

  “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记这天鹅肉了,人家好赖也是咱们师姐!”

  “师姐啥呀?你中间也休过学吧?她是一路念下来的,比咱们还小了三四岁呢!怎么样?你帮我的忙?我帮你提高辩论水平,有我帮你,你进步的速度肯定赶上嘎斯吉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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