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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白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备课?”

  “啊?谢有盼啊,还在用功么?我这哪是备课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首《忆秦娥》是谁写的?慷慨大气中透着沉郁苍凉呢……”

  “哦,是我写的,前几年在内蒙考察工作的时候做的,刚才看见月亮,忍不住念出来了……”

  谢有盼看着白希,发现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面前,自己总像一个局促的孩子,满身的激情和抱负,竟然会变得不轻不重没了影踪。他意识到自己在课堂上对白希的提问,更像是对白希的刻意发难,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现在面对着他,一切都平静了,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和这个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会说什么了。

  “为什么这么想考大学,不走你父亲的路?”白希问道。

  “我不想……他也不让。”

  “哦?这倒很少哩,很少有军人家庭不喜欢儿子当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鲜……”

  “这事我知道,校长和我说了,他是从学校直接参军的,他的学生档案还在这里。”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部队说他被敌人俘虏了,叛徒!”谢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齿,低头狠狠地把脚边的一颗石子踢开。

  “他是被俘虏,又不是叛变,你怎么认为他是叛徒?志愿军好像被俘了上万人,你怎么能这样责备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对他去参军,他咬牙切齿非去不可,走的时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为他不知道担了多少心!去了就去了,没为家人增光不说,却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虏,他也真举得了手!这让我爹怎么抬头?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有稀松过,儿子竟然是个孬种!”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白希幽幽地说,吐出一口浓烟。有盼听了这话,呆在原地不动了。他强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智慧的力量正透过青色的烟雾朝自己压来。

  “我看过你的档案,咱们师生一场,我就开导开导你。我受发落到此,自认为和你有些缘分,说话就不拐弯了。你有抱负,也有包袱。当年你父亲在朝鲜的时候,你和谢有根因为有同学后面说闲话就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县领导都来了。校长跟我说过这事,是因为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参军的吧?”

  “他一直想参军……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儿吧。”

  “嗯……我在参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学。我的父亲当时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军阀混战,后来冯玉祥的部队抓了我的父亲,那年我十六岁。在学校里原本很风光的,父亲出事后,连喜欢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尽了白眼和排挤,怨恨过,愤怒过,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成了阻碍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当时根本接受不了。后来蒋介石打败了冯玉祥,他也再没翻过身来。解放了,他眼看着要被宣正名分了,一场大病却没有熬过去。我当时如果就那样沉沦下去,就回家种地了,可我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于是我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在鬼子的地盘和国民党的地盘干了十年。这么多年下来,满以为翻过身来了,可这不,我到头来不还是个右派?”

  “……我爹前年也被定了个右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学校让不让我考大学,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们学校还好,领导们还是很看重升学的,而且不少学习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进‘黑五类’里了,不能一概都抹下去,考得上学校会尽量开绿灯的。至于大学里要不要,那就不好说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个心愿,反正在家也没啥意思,不如在学校待着。我爹隔几天就去汇报几次,村里人虽然白眼不多,但是也都不怎么来往了。”

  “有盼,你的父亲打鬼子、打国军、打朝鲜,他为新中国奉献了很多,但是他在人们眼里,属于半路革命,他在国军的那段历史变成反动的历史了!而事实上他是问心无愧的,他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骄傲的!如今别人怎么评价他,其实与你,与他自己都无关了!那些所谓的‘荣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我的父亲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他无怨无悔,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鸿章那么拔尖的外交家,为国家操劳一生,可还是落下个卖国贼的恶评……有盼你要记住,别再为父亲遗憾,更别怨恨你哥哥,他们凭良心做事没有错。那样的时代,普罗大众都只是被滚滚潮流推着走的,大家根本就无从选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做什么’上面,而在于‘怎么做’上面。而‘怎么做’,有人凭良知,有人不凭良知……你现在学习这么用功,可你真的认为去了北京,创出一番革命事业,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并不存在的耻辱么?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亲和哥哥永远是亲人!我老婆是地主恶霸出身,成分极差,组织上让我和她划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家庭富足和融么?如果最后连自己患难与共的老婆都不能认,那我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是人么?”

  “可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啊,你已经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分子了,是下放到这里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话重重砸在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时剑眉挑立,虎目圆睁,谢有盼突然觉得,这个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个风流潇洒的魅力青年,为了不和老婆划清界限,他宁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绩,这得要多大的决心?

  “帽子多个一顶两顶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们太希望国家快速发展迎头赶上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违背规律,就会摔大跟头,不能再犯苏联的错误啊……有盼,你有抱负是好的,但是抱负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实现,不管做什么,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父亲决裂?”

  “……白老师……我并不是怪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想过和他决裂……但是……当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改变一下自己,也给我家带来点好的影响,留在这县城里也没有前途。”

  谢有盼十分惊讶,这个白希为什么能看透自己的内心?这些个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为什么白希一说出来,就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呢?被这样一个睿智的人看透内心,谢有盼心里浮起一阵惊慌,赶忙把话题移开了。

  “有盼你记着,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在国民党是英雄,在共产党也是英雄,因为他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这混乱的当世受到什么样的批判,历史终归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时间会让人们清醒的!你的父亲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他可能只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为他的一己之家。现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争取上进,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亲人决裂,才能够换来自己的地位和荣耀,终归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为你在得到这些浮华的东西时,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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