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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儿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赵海涛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

  “你这箱子里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哎呀,兄弟!你当这是杜十娘的箱子——样样是宝啊?真的没什么的,就有一点子烟酒,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东西多难么?这都是从以前运的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我铜头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给我!”

  “陈玉茗快下来!”

  老旦突然喊了起来,陈玉茗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像鬼一样,正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看上去病得很重,仿佛行将死去。她用身体挡住了汽车轮子,身边一个10岁上下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磕头。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旦问道。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们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搭在汽车前杠上,破衣烂衫里露出嫩红的肉,一条粗辨子垂在腰上,已经脏得打了绺。

  “你爹呢?”

  陈玉茗觉得有点蹊跷,看到地上的女人几乎只剩一口气了,知道不是敲诈的。她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两根脏兮兮的排骨,上面沾满了灰土;胳膊上静脉一根根都凸了出来,皱巴巴的皮肉在腋下晃荡着;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

  “爹去打仗了,走了两年了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妈妈去部队找他,可听说部队早就逃跑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去医院……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呜……呜……”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玉茗似乎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

  “各位大哥……你们把这丫头带走……我不行了……你们行行好……带这丫头走,让她给你们做牛做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说了话,声音像是从阴曹地府里传来的一样,把站在旁边的老旦吓了一跳。女孩子回头扑到她妈身上大哭起来,又跪爬过来抱住陈玉茗的腿,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裤腿子。

  老旦和陈玉茗心里都乱糟糟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难民,人们吊着嘴巴伸长脖子看热闹,大多看完就摇摇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便回去继续走路。类似这对母女的悲惨境遇,随时随地都可能看到,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以至于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着老旦和陈玉茗,猜测着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还有些人探头探脑地往车里看,流露出羡慕和憎恨的神情来,看得车上一众人心里发毛,大薛和赵海涛不由得紧张地拿起了枪。

  突然,老旦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老旦觉得有点不对劲,刚要说话,这女人大喊一声:“大兄弟们!带她走!求你们了!”

  女人抬起身来用尽力气,拿剪刀照着自己的心窝狠狠地扎了下去。

  “等下!”

  老旦猛扑过去抢那剪刀,可哪里还来得及!锈迹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的手仍然紧紧攥着那剪刀把!只一会儿就眼皮紧闭已是气绝,伤口处粘稠绛红的鲜血缓缓地渗出来……女人的自杀之举让大伙深为震撼,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弱女子为了女儿竟甘心以死相求!望着伏尸痛哭的小姑娘,两个大老爷们慌得束手无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

  人群发出一声声哀叹,呆呆地看着这女人的鲜血淌满一地。几个好心人叹着气,丢了几个钱在小女孩旁边。人们表情复杂,一时竟没有人说话,良久,又纷纷启程了。

  “陈玉茗,叫海涛和铜头下来,把女人拉到边上埋了。让小云下来,带上这女娃子走。”

  遇了此事,泼辣的麻子妹霎时变成了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样儿,她把痛哭的孩子使劲跟她母亲分开来,抱到一旁轻轻拍着劝着。铜头和海涛担心时间长了会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边挤去。两人很快就在一个大坑里找到一个堆死人的地方,估计这堆死人大多是饿死的病稃。两人一合计,就把女人扔在一个较空旷的地方,盖了一块毯子算是安葬。

  女孩子死活不愿上车,杨青山把她抱上去交给了小甄,小兰也过来哄着她,孩子抽泣了两声,竟然一仰脖昏了过去。小兰给她号了号脉,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几口进去,说不碍事的。

  车又慢慢地开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怆的逃亡。涌出武汉的难民队伍越来越庞大,政府维持秩序的警察早已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连哨子都听不见了。在这数以万计的难民队伍中,每分钟都有悲惨的故事。老旦在医院里并不知道,原来武汉的给养供应竟落到饿死无数人的境地,药品就更奇缺了,难怪总有人不怀好意地惦记着车上的东西。

  “飞机来啦!”一声尖叫在人流中响起。

  鬼子的飞机终于来轰炸和扫射路上的大队伍。5个月来,老百姓们已经可以听出飞来的是不是会下蛋的飞机。随着刺耳的警报声响起,人们在尖叫声中漫无目标地四散奔逃,人踩马踏的尽是伤亡。军队的车流立刻开始分散,士兵们都跳下车来找着掩护。几挺车载机枪开始对空扫射。不过看到鬼子飞机一字排开的嚣张架势,十几个机枪手干脆也跳下车来逃命了。

  显眼的逃难队伍遭到了毁灭性的扫射和轰炸,人们震呆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亲人眨眼之间就血溅当场,甚至被炸成碎片,人们惊恐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有很多人一瞬间就发了疯,像无头苍蝇一样只顾四处乱撞,声嘶力竭地喊叫,人群的哭号声响彻云霄,盖过了鬼子飞机的轰鸣……鬼子飞机来回扫射了好几遍,估计该下的蛋都下完了,还气势汹汹地超低空掠过人们的头顶。

  老旦的车由于远离了前面的军车,而且靠在路边,幸得逃过一劫。只是趴在路沟里的几个女人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大家闪在路边,惊愕地看着鬼子飞机来来去去,肆无忌惮地杀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老旦曾经历过,只是难民远远没有这么多,鬼子远远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和猖狂,他以前只感到恐惧和惊心,而现在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凉了。他第一次从心底里发出这样一声长叹:

  “咋中国老百姓就这么遭罪哩?”

  死去的人被抬上大车拉走了,地上只留下大片大片黑红的血迹。老天爷好像还嫌难民们不够遭罪,刚刚还浓烈的日头突然间不见了踪影,一大片乌云从北边翻卷着铺了过来,紧跟着一连串滚滚的雷声,震得大地嗦嗦发抖。一道闪电猛地劈下,在天地之间画出一个雪亮的大枝杈,顷刻,那瓢泼大雨夹带着豌豆大的雹子砸了下来。狂风呼啸着,将冰冷的雨雹横掠在人们的身上脸上。女人们的小伞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毫无用处,一阵疾风就刮上了天。带着一些油布的就赶紧支起来,几个人拼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几万人在这天地之间无处藏身,都浇成了落汤鸡。

  老旦一行十分庆幸能有这辆车,冰雹砸在帆布上的声音震耳欲聋,真不知道外边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路上已变得泥泞不堪,浑身污泥的人们仍旧无奈地向前走去,没有人知道这条苦难的路何时才是尽头,走下去是唯一的办法。

  晚上,雨总算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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