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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那片叶尖上雨露珠子里有一种格外的清亮,没有烟尘,没有血污,仿佛是人世间最圣洁的东西。雨珠里透着夕阳的光芒,在它夺目透明的闪亮中,又有了一种奇幻之美。向前进一直呆呆地看着。此刻前线无战事,应该说是前线的今次黄昏无战事。

  他看得很专注,脸上有一种雕塑般的执著。

  这是战地上难得的沉寂,在这种沉寂中,能这样投入地欣赏一种自然之美更是难得。他是那般的认真,完全忘记了身在何时何地。他趴在岭上,仰起头,像一个好奇的孩童,雕塑般苍白的脸上渐渐又有了一种专注而神往的迷惑。

  到底那是什么东西?

  炮眼先生和黎国石都被他吸引,两人都将目光往他的目光凝聚处望去。

  那只不过是一颗雨露珠子,极其普通的山地丛林中的雨后常见之物。但这一刻,这颗雨露珠子却为什么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吸引力?两人看了一下,不忍心打扰到他,都没说什么,于是各自继续进行目标方向的观察。

  这一种神往与专注,是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样被一种简单的东西所牵引,很可能只是他在战地里寻找着他的心灵深处未曾遗失的东西,现在有了寄托。

  雨露珠子,他喜欢这样晶莹剔透的东西。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浓雾的黄昏,湿度很大,光线不好,一个人从坑道里冲出来……炮弹在爆炸,闪光明灭,硝烟弥漫……没有一个人,浓雾与硝烟的混合体中,他只看到战壕边沿未曾燃烧过的草上凝结着的圆润晶莹的露珠……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啊,战地中的一种令他感觉到凄凉悲壮的东西……

  而此时,如雷声似的爆炸声音早已经随着黄昏傍晚的降临远走到了天国,再也不能带给人震撼,河谷上空的滚滚硝烟也经暴雨洗刷,不再变为灰尘颗粒,弥散在空中。黄昏的山峦连绵,西天边雄奇的乌云越堆越厚重,云峰相连,突兀挺立。夕阳的余光在云层堆边异常灿烂,昭示着一种战后慷慨的悲壮。

  现在他就是在透过那一滴雨露看那种慷慨,从那之中他看到自己的十八岁的年龄,十八岁的豪壮。

  不错,十八岁了,他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在生死丛林中,峡谷沟地里,那是个怎样的一个年龄?

  在十八岁的生日之前,他离开家乡,踏上征程,来到这山地丛林,肩负国家使命,迎着弹雨,冲过硝烟,一次次走进死亡预设的陷阱,又一次次神勇地逃离死神的大手钳制。在一次次与敌的生死较量过程当中,他得到了什么,又遗失了什么?

  这是个令人费神的问题。

  也许他什么也没遗失,生命还是他自己的,手脚健全,豪气和英勇,赤诚和热血,都没有遗失。但他的人生在第一次拿起武器消灭敌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属于他自己的了。他属于谁?而他的年轻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所不能掩盖的内心的成熟谁又能明白?

  现在,他的嘴唇像是干涸的鱼,张着不动了。他那样出神地看着,只不知他渴望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风吹起来,岭上尤其冷。

  闪亮划过,无声地划过。

  那不是闪电,那是他眼前的那令他神往的雨珠。

  似乎太脆弱了!美,尤其自然之美,总是容易消失的。就像人的生命,那些健康勇武的牺牲掉的战友们,在十八九岁的年龄,在前线的枪林弹雨中,是那般的不经射杀。那一颗露珠终于在叶片的震颤中随风而逝,掉落下去,瞬间消失,看不见了。向前进因看得出神,随着那坠落的珠子,他的眼里有了一种对生命的留恋之光。

  他似乎感到惋惜。那晶莹剔透的雨珠是坠落了,但他看到了此时虽然是在黄昏,岭上的灌木丛树叶在经受了风吹雨打过后却变得有了一种与这个季节不相符合的生机。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

  "那颗雨珠子的确很美!"此时炮眼先生在他回到现实中来,不再神游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并叹息一声。

  向前进笑了。他没有说话,什么也没有说。

  但他的笑很纯真。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笑,会那样笑。

  由神游中回到现实后,还在断断续续地滴落着,发出寂寞而单调的声音。

  他轻轻地嘘了口气后,挪动了一下身子。

  黄昏时刻,周围是那么地静啊,除了雨滴,天地间似乎就没有了任何自然之音。

  这是在最前沿,此刻也没有任何人为的响动,好像敌我都消失了。

  嘀嗒,嘀嗒……天地间仿佛只有那垂落的雨滴,如黄钟大吕,敲打着大家的心灵。大家沉默着,在雨滴声中一动不动地趴着,感受着这种宁静,可怕的宁静。

  前线真的本不该如此,但前线就应该如此。毋庸置疑,每一次暴风雨来临前都会有这样的一种令人感觉到窒息沉闷的宁静的。

  今夜还会有暴风雨吗?还有夺命的炮弹、惨死的呻吟、决战的吼叫?

  没有人知道,每一个侦察兵包括那名炮观员都只能在这种可怕的宁静中等待。

  在前线的此种境况下,等待是令人难耐和紧张的。这不是在和平时期的野营活动,可以不用担心生命安危。这是在前线!在两个敌对国家的军人的对峙状态下,随时都可以相互开火射杀的死亡地狱。除了生和死,没有别的选择,大家都只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随时准备着进行让人恐惧的搏杀。

  毋庸置疑,所有人来到此处的目的就是进行无情地杀戮。

  敌军也好,我军也好,在前线的,没有人不相信自己是最优秀的士兵,没有人怀疑自己的决死精神,没有人不肯定自己的战斗意志。一句话,没有人会在杀死对方前手软不能动,没有人会在发现对方时不想先敌开火,先一秒杀死对方。

  这是怎样的一群年轻人呢?他们年纪都不是很大,普遍的在二十岁左右,年轻、健壮、忠诚、豪迈、无私、勇敢……

  开战至今,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了,阵地的攻防,相互间的屠杀,已经上演了一幕又一幕。苦累了,流血了,负伤了,牺牲了……参与战斗的人中幸存者已经不再害怕,杀敌时的残忍已经渐渐扭曲了人的善良本性,满脑子想到的都只是如何让对方统统去死、付出生命。

  杀敌,杀敌……对于鲜血、白骨、死尸……人们都已经麻木。

  但在临敌中,不论进攻与防守,杀敌与求生的欲望却总是那么地强烈,麻木绝不会有。或许军人的天性应该就是进攻,只有进攻,打击敌人,才能不被敌人打击。可是此时此刻,大家却不能出击,也不是防守,只能这样消极等待,等待着下一秒钟的来临,等待着这一分钟的安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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