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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冯干事,下来吧,上边蜷着难受。”

  “再有搜山的敌人来怕躲不及……”冯子恩探出头朝树下说。

  “没事啦,美国佬搜了半天,早去歇着啦!咱们也下来吃点东西……那边有个朝阳的草坡,又隐蔽又暖和……”

  冯子恩咬牙挪动着伤腿,在古建禄的帮助下从树上落了地……古建禄一手端着盛冰的帽兜,一手挽着他慢慢走到那处朝阳的草坡。那是山涧上一面斜坡,四周有山岩遮挡,还有枝条繁密的灌木丛,几乎没有风。不过他们在灌丛间的残雪上发现了一串均匀的小爪印,是狼蹄印看来,这里曾经是狼群的休息地,现在它们被昼夜不停的炮火驱赶得不知逃向了何方。

  古建禄打开粮袋,吞了几口炒面,又把袋子递给冯子恩:

  “吃点吧,老饿着不行。”

  冯子恩摇摆头。

  “吃几口吧,天一黑咱们还要赶路呢!得养一养劲儿呵!”古建禄大口吞着炒面,还咯嘣咯嘣地嚼冰块,腮帮子有力地蠕动着。

  冯子恩也勉强吃了几口炒面。他口渴,但是伤口失血过多,又不敢过多的吃冰,只是含了一小块冰在嘴里润着,便干燥的炒面下咽。

  “他娘的,要是能搞个美国罐头吃吃……”古建禄依旧大口吞着炒面,下意识地舔舔嘴唇。

  “能喝口热菜汤也好呵。”冯子恩叹道。

  “二次战役后,打扫战场,我弄了好些美罐头,有牛肉的,也有水果的,还有一筒甜桔子水儿,哎,吃起来真带劲儿……”古建禄摇头晃脑他说,“这美国军队打仗二五眼,后勤供应是顶吹牛皮呱呱……”

  “不然怎么叫他们是老爷兵哩……”冯子恩说,“美国兵就是武装装备好,要论战斗力,我看还不如李承晚的军队能打仗……”

  嗡嗡嗡嗡树林上空起了飞机声,不过他们光听见声音看不见飞机。

  “是美国那‘油挑子’娘的,他们可忙活开了……”古建禄抬头望天空,“今天黑夜咱俩说啥也得过汉江!”

  飞机过去,转而寂静。疾凤驱赶着悬在半空的云朵,灰暗的云影飞速移动着。

  “只伯我牵累你啦……我这伤腿……”

  “快别说这个,我能过去,你就能过去!我背也把你背过去!”

  冯子恩望了他一眼,再没说什么。俩人沉默了好一阵。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古建禄吃完炒面,扯断一根草在嘴里嚼着,两眼凝望天空,竟然哼起了一首歌儿:

  道拉吉,道拉吉,道拉吉,
  深山里遍野的白色道拉吉,
  只要挖上一两棵,
  就能盛满我的小菜筐……

  听到这歌儿冯子恩两眼一亮,问:“你也会唱这个歌儿?”

  “跟一个朝鲜阿妈尼学的在清川江那边,我们班住在她家……”

  “唔。”冯子恩应了一声,陷入沉思。

  “冯干事,你也会唱?”

  “唔。”冯子恩又应了一声。

  林外风声紧了,听见枯干的树枝相互碰拉发出的干裂声响。

  “你是跟谁学的?”古建禄追问。

  “一个朝鲜大嫂……”

  “朝鲜大嫂?漂亮吗?”

  冯子恩微合双目,再不回答。半响,他睁眼,望着古建禄开口道:

  “小古。我求你个事你要回到江北,打完仗后,你替我去看看她……”

  “不,咱俩一起回江北,你能回去!”古建禄打断他的话。

  “……她家在三八线以北,平壤以南,一个名叫兹劳里的小村庄,你就说是替我去看看她……”冯子恩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二次战役后,部队向三八线奔袭……我得了重感冒,发烧走不动,掉了队……天快亮的时候,我赶到了那个小村子。房子让敌人烧了,我想找个人家歇歇,发现靠铁路隧道的山坡上有一排房子没烧,我就上去了。到了那房子跟前,听听里边没动静,喊了两声也没人应,我就推门,一进去看见一个女人跪在炕上,脖子上吊根绳子,一根木棍横担在南窗和北窗之间,那女人就把绳子栓在木棍上跪着上吊了。我一惊,身上也有了点劲儿,一步抢上去就放到了她,凑到她胸口一听,还有一丝气儿。我赶紧给她做人工呼吸,好一阵她才醒过来……

  “她醒来睁开眼,一看是中国志愿军救了她,她就流泪了。我说你可不该寻死呀,她呢,却说我不该救她。后来我一问,才知道美国兵把她的公公、婆婆、小姑子和她两岁的儿子都杀了,她是因为去河边汲水才躲过的……她埋葬了亲人以后,觉着自个儿活着没意思了噢,她丈夫是朝鲜人民军的排长,在洛东江那边作战时牲牺了自己就寻了短见。

  “她不会汉话,我的朝鲜语也只会几句应酬话,不过,她还是弄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了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是因为生病掉了队。她看我烧得厉害,就让我躺下休息,给我煞服了一种汤药。

  “几天后,我的病大致好转了,她很高兴。分手那天早上,她给我蒸了白米饭,还端出了‘道拉吉’菜,酸不几的挺好吃。但是,这天吃饭时,她再不给我唱那支好听的‘道拉吉’歌儿了,她愁眉不展。饭后,我收拾东西向她告别,她知道我要走了,泪水哗地流了下来。她送我到门外。我走下山坡,一回头,见她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心里一酸,又返回来扶起她,安慰她,我再次走下山坡,走出十几步,再回头,她又面向我跪在地上……我连扶起她三回,她又跪下三回,而且长跪不起……她一身白衣,泪流满面地跪在那里目送我,真让我心如刀铰……从那以后还没见过她,我真担心她以后再寻短见哪……所以,我向你提出刚才那个请求,要是你能活着回到部队,将来替我去看看她,她叫金顺玉……你答应我吧小古……”

  冯子恩紧紧握住古建禄的手,眼神里充满着深深的怀恋……

  “不!你自己去看她!你一定能看到他,一定能!”古逮禄几乎喊叫起来。

  三

  冯子恩从昏睡中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古建禄正用力推着他:“醒醒!醒醒!”

  一醒来,冯子恩立刻感到浑身冰冷浸透了血水的衣服早已冷却,象冰一样贴着皮肉。一动身子,伤口便烧灼似地疼痛。其时,幕色已经迅速降临,树林间已是一团昏暗。

  “咱们走吧,冯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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