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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电报发出后,彭德怀依然守着作战地图反复研究。彭德怀几十年来戎马生涯,作战地图与他形影不离。他对作战地图的熟悉胜过熟悉自己手掌的纹络。那代表进攻方向的箭头,那表示部队出击地域的圆圈,那锯齿状的防御连接线,在彭德怀的眼里都可以变为实际的战场。此刻,彭德怀面对作战地图,似乎亲眼看见志愿军各部队正在进行紧张的战前准备:我方的火力正在对敌方进行地形工事强度侦察,一支又一支精干的侦察队正在深入敌后破坏电线桥梁设施。

  抓俘虏了解敌兵力火器配置情况,而各部队营连战士们正在繁忙地赶制干粮和炒面,检查武器弹药及炸药和反坦克地雷;工兵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扫雷准备。而在志愿军和人民军的各级指挥所里,指挥员们正在召开各种形式的战前民主讨论会,面对作战地图和简易沙盘研究和选择最佳的进攻方案,各级政工干部们正在对部队再一次进行作战前的政治动员,各班排和各尖刀小组的请战书决心书雪片一般飞向各级指挥所……彭德怀相信自己的部队和那些勇敢的战士们,为新中国而战的崇高荣誉感使他们自觉自愿地去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即便在最困难的条件下,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都会拼出自己最后的力量去用双手卡住敌兵的脖子……

  然而彭德怀还是隐隐有些担忧,这种担忧到底出自哪里甚至他心里也并不明确。他只有再一次地查阅各部队送来的情况通报和拍发的有关电报,再一次地细细揣摩被作战参谋将敌我态势标示得清清楚楚的巨幅作战地图,对即将发起的攻击作战有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情况,进行着合乎推理的判断……要是有个人在旁边好好商量商量也许更稳妥些,但是眼下不可能。邓华由于生病,留在志愿军司令部原驻地大榆洞养病,未能随指挥部向前开进;洪学智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繁重的后勤补给工作上,那同样是一个激烈的战场;韩先楚已去坐镇西线担任西线几个军的总指挥;而联军副司令金雄和副政委朴一禹则主要抓人民军参谋部的工作。没有办法,眼下只能先唱几天独角戏了……

  然而他那一丝隐忧到底由何而来呢?

  这天晚些时候,一位从西线炮兵部队赶回志司的联络参谋向彭德怀的报告,证实了他内心深藏的隐忧。

  那位联络参谋报告说,担任配属西线突破的炮一师的二十五和二十六两个团,向预定位置开进途中损失很大,行动被敌机轰炸迟滞,到现在仍未赶到预设阵地。而二十七团原位云山地区,行程过远而火炮笨重,恐怕已赶不上参战。据了解,炮二师和炮八师的开进情况也是如此。

  “娘的!怎么搞的嘛!”彭德怀急得在洞里团团转,“炮兵上不去,还进攻个鸟!”

  “你说,是怎么搞的!”彭德怀追问道。

  那位联络参谋刚从敌机狂轰滥炸的前线归来,一身的尘土污垢,棉帽也撕破了一大块,露出被烧焦了的烂棉花,两眼布满血丝。看得出他已经几天没有休息了。但是此刻,他面对彭德怀却没有丝毫的倦意。他清楚,不管司令员怎么发火骂娘,他也必须把真实情况向司令员报告,任何一点掩饰都可能影响到战役的进程,而付出的将是成百上千志愿军战士的生命。

  “炮一师从价川分两批向高浪浦里、永平方向开进。天太冷,大雪封了道路,驮炮的马匹又缺少冰掌,一走就打滑……每夜要急进八十至一百里,而道路又拥挤,困难太大……光二十五团一营四个夜晚的行军中就翻车翻炮一百多次……炮二师和炮八师情况也差不多,夜里行军不是翻车翻炮,就是道路堵塞,天亮后又遭敌机空袭,炮八师二十九团已损失火炮四门、车辆四十多台……”联络参谋汇报道。

  “天亮了怎么不搞好伪装。让敌机轰炸”彭德怀吼道,“车辆和大炮都是人民的血汗!同志哟!”

  “彭总,现在是冬天,冰天雪地,树木光秃秃的,伪装条件太差了……”联络参谋摇头叹道,仿佛指挥几个炮师的是他本人,而他应该对这些损失负责似的。

  “几个炮师什么时候能赶到预定位置?”彭德怀问。

  “除炮一师二十团在云山太远之外,其余各炮团估计明三十日可全部进入阵地。”联络参谋又补充说,“部队真够艰苦的,想了不少雪夜行车防滑的办法,车陷到冰水里,干部带头跳水推车,零下二十多度呀……二十五团有一个老兵一夜里八次下水推车,腿都冻黑了,战士们真没说的……”

  “唉,缺少制空权哪!”彭德怀叹道。随即沉默了许久。

  第二天中午,彭德怀接到西线总指挥韩先楚的电报,解释为什么将进攻时间推迟到三十一日十六时的原因,证实了那位联络参谋的报告。

  彭总:

  (一)攻击时间之所以推迟至卅一日黄昏,是由于三个军后尾师直到廿八日才集结完毕(五十军现在还未全部进到攻击位置),炮兵则采取每团组织几个精干连,全部人员坐大车赶来,至今(卅)日晚方可赶到,仓促进入阵地。且敌机及炮火昼夜不停向我前沿袭击。时间虽推迟了几天进行,准备工作严格说来仍是很紧促的,炮兵阵地还是步兵代做的。

  (二)歼灭伪六师如汶山地区伪一师未进即按你的指示以三军九军五十军攻歼之。

  韩先楚
  卅日十时

  二

  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黄昏十七时,中朝联军在朝鲜西海岸间沿三八线四百余里宽的地面上,向敌军发起了总攻。这是志愿军入朝后第一次进攻战役,也是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联合司令部成立后两军首次大规模协同作战。

  暮色降临后,总攻开始。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成千上万发炮弹准确地轰击敌阵,摧毁着敌人的防御工事:暗堡、铁丝网、鹿砦……火光冲天,硝烟升腾天际。潮水般的志愿军战士们从事先埋伏的出击地一跃而起,伴着激励斗志的冲锋号,向敌阵发起勇猛的冲击。一时间,枪声密集,恰如除夕的鞭炮齐鸣,所不同的是,枪声中,成百上千的敌兵还没来得及逃出工事便被冲上来的志愿军战士击毙。敌军死伤无数。而中朝军队在突破敌阵时,奋不顾身,甚至在工兵来不及扫雷的地段,由浪潮般的战士徒涉雷区,伴随着枪弹的扫射和不断爆炸的地雷,我方亦弃尸累累……

  好一幅除夕之夜惨烈激战的图景!这是二十世纪上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真可称之为:世末之战。

  在君子里志愿军司令部作战指挥室里,作战参谋人员接电话的呼喊声、收发报机滴滴嗒嗒的电键声构成一种忙乱而紧张的气氛。彭德怀面对着作战地图,双目冷峻。参谋人员不断把突击部队前进位置的最新情况标示在地图上。彭德怀双目不离地图,他从这里,透视着夜幕笼罩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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