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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白帆却把这回答看成了肖群对自己的鄙视。自从昨天夜里她在营地后面的林子里被江涛冷冷地推开,她对这位步兵团长的美好感觉完全消失,心存的只有一种老也抹不去的羞辱感了。刚刚过去的这个白天,白帆基本上是在一种由敌人对猫儿岭的不间断炮击引起的巨大震撼和恐惧中度过的。白帆上前线时把一场战争想象得十分浪漫,真的战争到来之际,她才发现它是那么可怕,她的神经很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知道这是不好的,应当感到耻辱,但每当新的一轮炮弹落到营地和洞顶的岭脊上,她还是止不住要浑身颤抖,心里灌满黑暗和绝望。她担心岩洞会塌下来,更害怕一旦走出去,会毫无遮挡地被敌人的炮弹击中。

  这时她非常渴望走到人多的地方去,从心理上获得安全感。过不多久敌人的炮弹就震坏了一号岩洞里的发电机,让三号岩洞一片漆黑,她如愿以偿地到了二号岩洞。但她在这里仍没有找到安全感,却目睹了江涛整个下午的失态。然而天终于黑下来了,战场上枪炮声渐渐沉寂,白帆也从一天来的恐怖中慢慢清醒,意识到了饿,意识到了精神松弛后的极度疲倦,她就要走回自己的岩洞了,却又亲眼见到了江涛的又一次失态。她还不大明白哪里出了什么岔子,江涛就将满腔怒火发泄到肖群和她头上。如果昨天夜里过后白帆对江涛还只有一种由受辱引起的怨恨,现在充盈在心里的就只是鄙夷了!原来江涛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毫无自制力的人!她真后悔昨天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他!

  但是走回三号岩洞后肖群提出连夜到632高地地区去,还是让她心头一颤。持续了一整天的恐惧再次袭来,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上面那句话。肖群的回答是那么决绝,不仅成了对她那屡遭挫折的自尊心的又一次打击,还让她觉得肖群此去再不会回来了。白帆突然想到:肖群走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在两次受辱之后,还能跟这个步兵团长生活在一个山头上吗?!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改变了主意,坚定地说。

  正在准备出发的肖群望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快点收拾好了出发。肖群想的是:战场上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死亡,面对死亡每个人的尊严都赤裸裸地在他人目光下经受着考验。此刻白帆哪怕仅仅是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怕死而改变初衷,他也没有理由阻挠她!

  收拾好东西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岩洞。

  肖群去找尹国才交涉车和向导,白帆站在岩洞外等候交涉的结果。她还刚刚在张莉住过的、如今已被烧成灰烬的帐篷旁站了五分钟,心境就发生了新的改变。

  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是在她耳廓里猛然清晰起来的、敌我双方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隆隆的射击声。一发炮弹低低地掠过猫儿岭山脊线,由北向南越过营地,蓦地落到前面山崖下,“咣——咚”一声炸响了。这是一发在白帆心理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炮弹。一天来敌人朝猫儿岭打过来的无数发炮弹虽然在她生命里灌满了恐惧,但那毕竟是藏身于不大可能受到直接攻击的岩洞内体验到的恐惧,这发炮弹连同刚刚听到的隆隆的炮击声,却让她逼真地体验到了一种新的、无遮挡地置身于战场的恐怖。忽然,白帆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肖群一起上战场了!

  不……

  难道她是为了死亡来前线的吗?难道为了自己目前从事的职业,她真愿意像肖群那样不顾一切,准备以身相殉吗?

  生命是美丽的,她怎么能这样去死?在人生旅途的前方,还有很多可以想象的幸福在等待她,还有很多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她怎么可以现在就死?……

  她又在岩洞前的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A团参谋长尹国才带肖群去吉普车前找江涛交涉,白帆已经转过身,快步跑回了身后的岩洞!

  肖群上了车,江涛烦躁地代替司机按了两次喇叭,仍不见白帆走出三号岩洞,便急不可耐地说:

  “不等了,开车!”

  并非此刻他对记者们的态度变得客气了,恰恰相反:他所以听完肖群的话便同意两位记者同车出发,是因为他现在觉得,无论谁想干什么或者不想干什么,在他都无所谓了!记者们既然想去战场上瞧瞧热闹,那就让他们去好了!……

  他为他们这一小队人选定的是昨夜张莉离开猫儿岭直至上战场走过的同一条路线:先沿谷底急造公路向东,在631高地北方峡谷底下车,然后顺昨夜三营进攻该高地时开辟的通路徒步翻越骑盘岭大山梁,然后向南进入632高地地区。

  发动机一直隆隆响着的吉普车猛地向前一蹿,车灯大亮,朝山下疾驶而去。后面的卡车也紧紧跟了上来。

  夜暗如墨。吉普车驶进了谷底密林。司机像是懂得团长的心思,唯恐车子开得不够快,竟违反战场规定,让两盏车大灯一直明晃晃地亮着,白花花地照着路面。江涛把脑袋伸在落下窗扇的车窗外面,一任迎面扑来的冰凉湿润的风猛烈刮打着自己发烫的脸。他已经把记者忘了,一旦离开猫儿岭,他心里便又只剩下一个老问题了:他失败了,败得很惨!可他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啊啊,难道他今天在指挥上真犯了什么错误吗?如果他真有过错并且导致了这种失败,他或者可以接受它!但无论他怎样回头思索,还是不能为自己的失败找到除刘宗魁外的任何解释!

  啊啊,难道拂晓时他指挥A团十五分钟拿下骑盘岭不是一个奇迹吗?而在翡翠岭——天子山之敌出乎意料地向骑盘岭大举炮击和反扑之后,他下定的以确保骑盘岭为全团防御作战首要目标的决心又有什么错?难道应该丢下骑盘岭不守而去增援C团三营吗?哪怕在派遣这个营去收复那三座小高地的事情上,他也认为自己没错。当本团的三个营为守卫骑盘岭无法占领那三座小高地时,他只能把上级支援给他的C团三营派去,预备队的使用原则不就是在关键时刻用于关键地区吗?就是此刻让他决定这件事,他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现在他心中高涨的愤怒又回到一个既定的倾泻目标之上了。刘宗魁!是的,就是这个刘宗魁,在关键时刻毁了他的胜利、他的事业、理想和前程!刘宗魁毁了他的一生!……可是这个刘宗魁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不可呢?难道他江涛真做过什么严重伤害对方的事,以至于让后者一直对他怨恨难消,终于在战场上最关键的时刻狠狠地报复他?!啊不,他和刘宗魁总共只打过两次交道,难道其中的哪一次他做得不对吗?上次战争中,他让刘宗魁派人去抓一个“舌头”回来,是为了侦察对面的敌情,帮助师长下定作战的决心,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另外一次,他查出了刘宗魁种菜卖给各连的事,严厉地批评了他,又有什么不对呢?何况等该营教导员做了解释,他不是没有再追究吗?……除了这两次交道,他绝对想不出和刘宗魁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再说即使他与这个人在工作中还发生过其他碰撞,难道就能成为他在战场上朝他背后猛插一刀的借口吗?!

  啊啊,难道刘宗魁在一天的战斗之后,擅自停止对632高地的进攻,会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的部下伤亡吗?一会儿间,他那绝望而又激愤的脑海里,又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哪怕到了现在,刘宗魁一天来的表现在他看来仍是英勇的。刘宗魁天黑后停止攻击634高地,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但他却完全可能出于对他那些士兵的怜悯。但是这样一种想象并不能减弱江涛心中的怒火,反而把它扇得更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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