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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对于634高地战斗中出现的这戏剧性的一幕,战后人们有过许多的分析。一般的看法是:敌人的最后一道防御线没有在九连一排、二排和天黑后三排实施的猛烈攻击中崩溃,却在于得水的一支冲锋枪自背后打响的一刹那崩溃了,原因就在于这支冲锋枪出现之时,九连三个步兵排的攻击已使它处于一触即溃的程度,就像一根承受了最大张力的弦,哪怕再加上一个小手指的力量也是它受不了的。对情况了解得更细致的人却有另外的发现。他们承认上面的看法总的来说是有道理的,然而第一个看见于得水的敌人为什么会立即吓得掉了魂一样,拔腿就跑,还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正是它引发了敌阵地的崩溃——则出自一个很偶然很特殊的原因,后者才是造成634高地战斗出现戏剧性变化的关键所在。

  这个关键便是于得水背上的那口行军锅:它是连长程明在黑风涧出发时让他背上的,以后他一直没敢把它扔掉(“那是战备物资,像步兵手中的枪一样重要”,班长对他说过),到达634高地后还帮他挡住了不少子弹,下午的战斗中,它几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被他忘记了。非常接近真实的一种可能是:那个敌人早被山下的攻击吓得惊恐万状,猛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回头借助堑壕上下的火光,一眼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中国士兵和他手中的武器,还有于得水背上那一砣黑糊糊的铁东西。极度的紧张让他一刹那间把那口行军锅和于得水手中的冲锋枪看成一具能把人活活烧死的喷火器了,这样他才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

  这种分析如果多少有几分可信,这时的于得水就仍是幸运的。他的枪声在敌人心理上造成的恐怖大大超过了一支冲锋枪所能带给他们的威胁,还使对方根本没想到回头还击,于是只身闯进敌阵地的他就没有遇到认真的抵抗。敌人一窝蜂向西逃走,又一窝蜂涌向上官峰用一支冲锋枪死死封锁住入口的交通壕。于得水的枪声还造成了下面一种效果:最后十几个敌人哪怕在上官峰扼守的交通壕口接二连三地遭到杀伤,也没想到回头向东找一条下山的路。孤胆英雄于得水却继续用他那支冲锋枪,赶鸭子一样由东向西把他们朝着上官峰的枪口赶过来!

  而在第三道堑壕西端通山下的交通壕里,上官峰却受到了要疯狂逃下山去的敌人的沉重压力。他刚刚一口气打光一梭子弹,就见又一批敌人冲过来!换弹夹已来不及了,上官峰脑瓜一热,眼睁睁地看着敌人进了交通壕,一个声音在心里叫起来:完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从他身前的壕底,两支冲锋枪同时打响了!涌进交通壕的敌人相继倒下,后面的敌人转身跑回堑壕里去!是赵光明和赵光亮,刚才他已经把他们忘了!

  “打得好!”他嘶哑地喊叫起来,泪水再一次突然地打湿了双眼!

  §第三部 第十四章

  赵光明和赵光亮是一对孤儿。十七年前一个冬日,他们一前一后降生在皖南山区一户普通的农家。贫病交加的母亲勉强把他们养到八岁就撒手西去了,临行前知道丈夫又偷又赌,不务正业,两个儿子不能靠他养大,就把当哥哥的赵光明叫到床边,将弟弟的手放到他手里,嘱咐无论何时,弟兄俩都要在一起,做哥哥的要把弟弟带大。不出母亲所料,半年后父亲就混上二十里外的一个寡妇,同她领了结婚证,干脆不回家了。村里派人去交涉,他推说自己无力抚养,谁看着可怜谁收养这两个孩子好了。生产队没办法,只好负起照管两个孤儿的责任,赵光明也就此成了一家之主。

  母亲死后的九年间,赵光明一直记着她的遗言,不管做什么,都把弟弟带在身边。上学时一起去上学(村里供他们读到小学四年级),割草时一起去割草,放牛时一起去放牛,乞讨时一起去乞讨,久而久之,赵光明习惯了扮演保护人的角色,赵光亮则习惯了充当一名被保护者。哥儿俩还拥有一种共同的心理,那就是由凄凉的身世和遭遇带给他们的对别人和整个世界的猜疑与不信任,以及受虐者特有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赵光明是出于对本村一位复员军人身上一套绿军装的羡慕才决计要参军的。从八岁到十七岁,他们哥儿俩没有穿过一件囫囵衣裳,长大成人后有这么个愿望不足为奇。村支书兼村长可怜他,没费周折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当他提出也要带弟弟去部队时,支书却不答应了。即使到了那时,当兵在皖南山区也仍是许多青年的梦想,支书认为让赵光明参军已经够了,再让赵光亮占一个名额,就太过分了。没有人知道赵光明对支书做了什么,反正过了些日子,弟兄俩同时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赵光明的办法很简单,很古老,却不好讲出口:一天晚上支书发觉他在自己家院子里长跪不起。问起缘由,回答说自己走后弟弟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支书兼村长让他跪了两个小时,叹口气说:行!你起来吧!这个办法分兵时赵光明又用过一回:他们到部队时全军已开始向战区运动,新兵们被分到各个团、营、连。军务参谋按惯例决定将弟兄俩分开,深夜十一点门却被人推开了。赵光明“咕咚”一声跪下,把他吓了一跳,忙把人扶起,问事情根由。赵光明哭着讲清原因,军务参谋马上答应将他们分到一个连去。第二天九连副连长姜伯玉来接新兵,他还专门向姜伯玉介绍了情况,嘱咐后者把赵氏兄弟分到一个排。

  赵光明和赵光亮一起来到了九连三排。从第一天起,他们的心胸就被委屈和恐惧充满了。他们不是为打仗来的,部队却要他们去打仗,这使这对具有典型受虐型心理的人无法不用警觉与受骗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战前训练期间受到的纪律教育给了他们另一种很深刻的记忆:除非你服从命令上战场,没有别的退路。他们不得已随全营进了战区,昨夜又到达黑风涧待命,但战争迫上眉睫这件事却不能不让一贯被保护的赵光亮因害怕而失声痛哭起来。赵光明也在那一刻下了决心:他们弟兄俩拿定一个主意(什么主意还不清楚),反正不能让人糊里糊涂地在战场上打死!

  他的第一个主意是赶在战斗打响之前把自己和弟弟调到一个班。这件事很容易就做到了;接下来做另一件更大胆的事——譬如说逃亡(部队进入战区后他一直有逃亡的念头)——他又不敢。他不知听谁说过,逃兵抓回来要被判刑甚至枪毙的;上了战场后想做这件事又不行了,到处都是地雷,身边又是炮弹又是纷飞的子弹,他们本能地觉得还是跟全连在一起更安全。然而,天黑前排长带全排向高地做最后一次攻击时,赵光明却想在山下躲起来了:上山去无疑是个死,山下到处是草丛和石缝,随便瞅个空子躲起来,别人就找不到了!

  没想到他刚和赵光亮磨蹭到队伍最后尾,准备渐渐拉大距离躲起来,就被排长发现了!天黑后班长带他们开始向敌人攻击,连身为保护人的赵光明心里也没有任何主意了,绝望和恐惧使两个人丧失了最后一点镇定和自制力。他们胸中只剩下悲哀,眼里只剩下泪水,支配行动的也只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了。正是这种本能,使赵光亮在惊慌中首先开了枪,过早暴露了全排的攻击意图;还是这种本能,使李乐跃出交通壕向敌阵地扑上去时,他们没有跟上去;最后,又是这种本能,使他们在上官峰的枪声停息、敌人朝交通壕涌过来的一瞬间,同时打响了手中的冲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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