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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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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魁,你是怎么回事儿!你的匍匐动作做得蛮利索嘛!全营几百口子眼睁睁地望着你,指望你做出好样子,把大家带上骑盘岭大山梁,你倒还没开始就给他们表演了一个迅速卧倒!……今天是你把全营带上了这条死亡之路,你的责任是让他们尽快通过它,而不是因你的怯懦延误时间!……如果因为你造成了部队行进速度的缓慢,加大了伤亡,你就犯了罪!……” 他就这样严厉地谴责自己一番,胸腔里的怒气虽没有完全消除,引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一点恐惧却被驱逐掉了。他没理睬魏喜,不高兴地从地下爬起,重新迈开大而有力的步子,从一个个卧倒的战士身边走过去。 趴在小路上的人们跟着他,面带愧色地站起来。被炮弹打断的一字长蛇形的队伍又冒着敌人的炮火,向骑盘岭大山梁蠕动了。 以后刘宗魁就不让自己注意敌人的炮弹了,他也不再格外留神小路两侧的红白小旗帜。一发发炮弹仍在他和这支队伍头上飞翔,在山坡上、有时就在队列中落下炸开,造成行进的中断和人员的伤亡,他都坚持要求自己充耳不闻,不躲不闪,不瞧不看。即使一发炮弹落在附近,将泥土和草木的残枝残叶砸到头上脸上来,他也只是简单地抖一抖肩膀和脑袋了事。他今天肩负的责任,他对自己方才的怯懦举动的愤怒,他作为一个第二次走上战场的老兵的骄傲,都不允许它们给予自己太多的恐惧。然而从另一个方面讲,他完全不理睬它们也是不可能的,无论炮弹的飞行和爆炸,还是红白小旗帜,都是具体的,现实的。 一发炮弹从头顶上飞过去,他尚未命令自己不去关心它,由它带来的恐惧已经让他飞快地想到了:“它会落到哪儿去呢?它的落点会离我很近吗?”炮弹爆炸了。“它离我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太近,根本无法对我造成伤害。”随即他心里又会浮起这样的念头,直到生命中那个严厉的副团长出面制止这种胡思乱想。“……难道你是第一次走上战场吗?”那个副团长愤怒地训斥着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他之所以愤怒不仅因为这些胡思乱想在他看来无异于胆怯,还因为他觉得它们压根儿就不应当从他内心里冒出来。“刘宗魁,你还是个新兵吗?……你无非怕死就是了。可你活着又有什么用处呢?谁真的需要你呢?……真正需要你的人只有一个,你却将她扔到医院里逃走了。”一闪念间他又痛苦地想到自己的妻子“……不,你是不会承认这件事的……可你总不能不承认你做人的失败。一个女子将自己终生的幸福托付给你,你却没能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他摇了摇头,将这一闪念的痛苦思想赶走。“自从徐春兰病逝之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需要你了!”忽然他又激烈地想道,“何况有过上次的战争,你已经明白,生死是很平常的事情,你既已置身死地,害怕不害怕就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类似这样的一番措辞激烈的自谴总能让他的心坚强好一阵子,直到另一发炮弹再次将那种由恐惧引发的胡思乱想重复一遍。到了后来,这些胡思乱想还化作一种貌似严肃的思考,从他心底冒出来。“……难道我会怕死吗?笑话!我担心的是这支队伍。一旦我被炸死,部队和任务怎么办?肖斌和陈国庆能行吗?……”但这种伪装成关心集体的恐惧还是被那个严厉的副团长识破了。“瞧瞧你有多重要,”他用讥讽的口吻对自己说,“你以为没有你别人就不打仗了吗?……你是在为你的胆怯找理由!像你这样在生活中极端失败的人都能学会打仗,肖斌他们就不行吗?!”他突然明白自己只不过仍旧在眷恋着生命罢了,心中的怒意越发强烈了。“……难道你还真的留恋生命吗?以前你要求转业,多半是为了徐春兰,现在她不需要你了……因为她的死,你其实也厌倦了自己的生,是这场战争又给了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现在需要你的是身前身后这些原来与你无关、眼下却成了你的部下的战士。你今天把他们带上了战场,你就成了他们的亲人。如果你能用自己的英勇表现为他们减少了牺牲,你对他们就成了有用的人。你不能恐惧,不能犹豫!……” 他并没有意识到即使当他这样激烈地同恐惧斗争的时候,他的形象也已在战士们心目中变得高大无比。越是往前走,无论是魏喜还是前前后后的战士,都渐渐觉得副团长成了一个奇迹:每当一发炮弹飞过来落下,他们应着炮弹落地的啸音卧倒,再抬起头来,都会发觉只有副团长一个人仍在迎风飘扬的灰褐色炸烟中镇静地穿行着。副团长仿佛是一个炮弹和地雷都奈何不了的人,一个不死的人,一面遥遥地指向骑盘岭大山梁的旗帜! ……山越来越陡了;路面上裸露的嶙峋的岩石和长在石缝间的灌木枝条不时会戳到脸上;前些日子下过雨,路面较平坦的地方还汪着一摊摊水,十分难走,只是由于敌人的炮弹和雷区吸引着他内心的注意力,他才没有觉察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军衣凡同皮肤接触的部位全湿透了。在山下他觉得自己体力还行,老兵,又是在家爬惯山的腿,一个半小时后却感到了吃力。刘宗魁断断续续地想到自己可能是饿了:昨晚部队从芭蕉坪出发时他啃过一块压缩干粮,再就是今天早上,敌人向黑风涧炮击前咽下过一口米饭。仿佛是因为汗出得多了,肚子里的水分少了,肠胃才砂纸一样摩擦起来,一阵阵地绞痛。腿肚子也开始抖嗦,膝盖发软,每走一步都想朝地面上弯曲。咬着牙再走一段路,眼前竟然有一点点金色的和黑色的蝴蝶胡乱飞舞。刘宗魁站住了,“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暗暗骂道,一边解开军上衣全部纽扣,露出枯瘦的汗水淋淋的胸脯,让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还好,金色和黑色的蝴蝶消失了,两条腿也不抖了。 再往上攀登,小路就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带子,在眼前摇晃起来。他没有再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炮弹和雷区,却真的不再注意它们了。顾不上了。汗出得更多了,肠胃也摩擦得更难受了。两条腿由疲软而麻木,膝盖那儿僵硬得犹如一根棍子。心跳得那么重那么急促,仿佛它自己要从胸腔里挣扎出来,因抽烟而被严重损害的肺叶像破风箱的风叶一样费力地呼扇着,一口一口地上不来气。能够意识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一个依然清醒而坚定的意念——往上爬!一定要爬上骑盘岭大山梁!爬上去就是胜利!朝上面望一眼,骑盘岭大山梁照旧高高地耸在天穹之下,一点儿也没有向自己靠近!他停下了,虚弱地喘气,意识能力部分恢复了。刘宗魁断断续续地想:上次边境战争中,C团三连就有一名班长因为饥饿、脱水牺牲在爬山的路途中!今天他是不是要步那个人的后尘? “副团长,我来背你走吧!”同样喘着粗气、浑身汗淋淋的魏喜走过来,关切地说。 “不用!”他瞪了魏喜一眼,不高兴地说,举步继续朝前走。 他还只有三十三岁,尚没老到让警卫员背着行军的程度! 最难走的是山顶那段路。好几次往上看,都以为只剩下几十米。他鼓起残存的气力朝上走,到了自己认定的目标物后才发觉上面还有几十米,刚才自己的视线被山体突出部挡住了。好不容易走完第二个几十米,原来上面还有一道长达几十米的斜坡,只有走过这第三个几十米,才能最后到达山梁线。他觉得自己已疲惫到了极点,望着这段凹凸不平的路,他完全绝望了!他是爬不到山梁上去了!哪怕再往前走一米,也会立即死于心力衰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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