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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司务长没有再顶撞他,赌气到七连和八连借来了够全连吃一顿的米菜,程明也命令各班派人去林子里为炊事班捡柴火。做完这些事情,时间已过去了二十分钟,再回到涧底,七连已经吃上了,八连也吹响了开饭的哨子!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的全部愤怒和委屈一下全涌上心头,程明要骂人了,司务长成了最合适的目标。

  “……他妈的个?菖,这哪像打仗!游山玩水还带点吃的东西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自己不懂也不瞅瞅别人怎么干的!……”

  炊事班长和一个叫于得水的河南籍的新兵抬着一锅淘好的米,赤脚从溪里蹚过来,架到沙滩边刚挖好的灶上;其余的兵或者忙着烧火,或者往前面三个已着火的灶口搬柴,都哭丧着脸,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司务长站在一旁,催促各班送柴的战士把树枝分开送到各个灶前。司务长今天早上也气蒙了:全连没带米菜的责任本来在连长身上,可他却倒打一耙!现在米和菜已借回来了,他还没完没了地骂!司务长是个老实人,但并没老实到让别人随便当众骂自己娘的程度!他忍无可忍了,抬头用冒火的目光瞪着程明,一开腔就是恶狠狠的:

  “连长,你你……你这是骂谁?!”

  “我骂谁谁心里明白!”程明没想到司务长还会接腔,这一接腔他倒没有台阶下了,眼睛也红了,心想我到底是一连之长,你工作没做好我说两句还不行吗?!

  人高马大的司务长腮上的肉团子哆嗦起来,拳头攥得咯咯响。今天连长没理,还当着战士们的面骂他的娘,这口气太难咽下去了!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来挨骂的,你连长是上战场打仗,我也没想再活着回去,啥时候了,我还怕你不成!这样想着,浑身就着了火,大步朝程明冲过去,嘴里高声喊:

  “你骂别人可以,骂老子就不行!今天我跟你王八蛋拼了!”

  炊事班长和炊事员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这场即将发展成殴斗的口角,谁也不过来劝一句。他们心里也有气:事儿本不怪司务长,再说司务长已借回了米和菜,你连长还骂什么?连长也太霸道了!炊事班长和司务长战前是从一个团调来的,觉得今天连长是有意欺负外来人,他自己不去劝架,还摆出了一种态度,不让别的战士去劝架:司务长身大力不亏,让他狠揍连长一顿,叫程明知道知道外来人不是好糟践的!

  既然没人劝架,司务长向连长迈出的步子就无法停下来。程明望着越来越近的司务长,浑身的肌肉登时抽搐起来。他还想用气势唬住对方,厉声冲司务长喊:

  “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揍你!”气疯了的司务长不吃他那一套,一步步逼上来。

  两个人再差几步就要交手了;他们俩的喊声惊动了涧溪两侧的人,七连八连的兵也都端着碗朝这边看;九连这一侧的林子边缘,指导员梁鹏飞也看到了发生的事。他想走过来劝架,忽然又觉得还是走开好。程明心胸狭窄,此刻自己出面他不仅不会领情,还会认为是看他的笑话。昨晚上他们的关系刚刚有些缓和,他不能不处处留些小心!

  谁都没想到,最后竟是刚才跟炊事班长一起淘米的新战士于得水跑过来,伸出两只粗实有力的胳膊,拦住了程明和司务长,一边嘴里胡乱嚷着:

  “连长,司务长,你们都是首长,和为贵!和为贵!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着谁都不好!……”

  于得水目前还不是炊事班长的亲信,因此就没看出班长对这场架的态度;部队里连长和司务长还打架,实在让他吃惊;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按他乡下人的想法,自己和周围一群人只顾站着看热闹而不去劝架就失礼了。最早他觉得这种出风头的事应该由班长和老兵们去干,轮不到一个新兵,后来左看右看谁也没有劝架的意思,只好不揣深浅地站出来,把两位“首长”给挡住了。一抬头在林子边上瞅见指导员的身影,他高兴了,觉得这下好了,来了一位可以解决矛盾的“首长”,忙直着嗓子喊起来:

  “指导员——你快来一下!这边都打起来了——”

  梁鹏飞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看到。他躲不开了,只好走出来。

  “出了什么事?!”他一边往涧底走,一边煞有介事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炊事班长和炊事兵是不想回答;程明和司务长则从这一声喊中听出指导员明知故问。程明浑身哆嗦得厉害:这个梁鹏飞,什么都看到了,却装着不知道,躲在林子里看炊事兵和司务长出我的丑!瞧他这声喊,多得意,多响亮,怕是想把全营的人都喊过来,瞧我挨揍!程明觉得自己今天早上是彻底“栽”了,炮击时让梁鹏飞和连部的兵们看到了他的恐惧,现在又让几乎全营的兵看到了司务长要打他他却无计可施!程明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脖子也涨成绛紫色,一把甩开于得水的手,不再理会司务长,转身循一条与梁鹏飞不同的路向坡上林子里走,一边回头气急败坏地喊:

  “好!好!……我领导不了你们!谁能领导谁来领导!……司务长,咱俩的事没完了!”

  他的话是冲着梁鹏飞说的,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司务长却没有听出来,又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冲他吼了一声:

  “老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等着你哩!”

  梁鹏飞下到涧底时程明已经走远了。他想自己必须不等连长走进林子就明确表一个态,让程明知道他并不像他那样小肚鸡肠。他的脸阴沉下来,高声训斥司务长和炊事兵:

  “你们搞什么名堂?!……连长就不能批评你们几句?……你们还想动手打人,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司务长转过血红的眼睛,凶凶地看了他一下,让梁鹏飞心底打了个寒战,话也戛然而止。他忽然害怕起司务长来:这个老实人今天正在火头上,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他不怕程明,当然也不会怕他!司务长被怒火扭歪的嘴角可怕地动了几动,终于没有把涌到喉咙口的几句话骂出来:你他妈也不是好东西!他没有把话说出口的原因是:自己刚调到一个新连队,总不能同时跟两位主官都彻底搞僵啊!

  梁鹏飞又简单地向炊事班长交代几句“抓紧时间把饭做好”之类的话,没有再看司务长一眼,就走回坡上林子里去了。今天涧底炊事班的马蜂窝是连长捅的,他犯不着跑来替别人挨蜇!

  程明一回到连部掩蔽部就后悔了:今天早上他又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事情确实不怪司务长,是他对司务长做得过分了!程明痛苦地想他哪儿是对司务长有意见,归根结底,充满了自己心间的不愉快还是由那个老问题引起的。“我不适合当这个步兵连长,我也不愿打仗,这场战争和我的实际生活风马牛不相及。”那些一直萦绕在心的思想又悄然浮上来了,“至少,让我和梁鹏飞一道打仗是不公道的,他和他们那样的人比我享受的国家的恩惠多得多,理应由他们来为国家打仗。”他还想到了:让他当这个步兵连长是别人的一个错误,但事到如今,他却因为这个错误不能不当九连的连长;昨天夜里,刘副团长又用“军事法庭”四个字堵死了他的退路,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和绝望了。战争今天早上已经开始,他随时要带连队上战场,可他对于自己能否完成战斗任务仍旧没有一点把握。这场战争已把他逼上了一座悬崖,他形单影只,绝望无援,灵魂愤懑而悲凉。他必须认真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无论如何,目前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再持续下去,他在连队就更没有一点威信了!更根本的问题是,不管你是胆怯还是英勇,你都不可能不带着这个连队去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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