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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江涛心中那点不断高涨的快乐,也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了。

  “今天我能在自己生命的重要时刻,在我的前沿指挥所里,用这样一桌粗陋的军人的饭菜款待你们,既感到惭愧,也充满骄傲和荣幸!”他应和着他们的话语、更是应和着他们的感情说道,“招待你们这样想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应当去北京饭店。可这儿不是北京。不过没有什么,只要我没有以身殉国,战争结束我回北京补请你们二位!……现在请举杯,为了胜利,干!”

  他站了起来,肖群和白帆也举杯站起。由于刚才一席话部分地传达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与感情,他的话和说这话时的表情就不由自主地将其中的那部分诚恳与真挚泄露了出来,令肖群和白帆再一次感动了。

  “来,为明天的胜利,也为江团长的成功,干杯!”肖群说。

  “干杯!”白帆也说。

  一种格外真诚的和令人感动的气氛左右了这顿饭,让主人和客人都多喝了几杯“蝴蝶泉牌”汽酒。饭后等肖群不失时机地请江涛介绍一下自己,岩洞里的每个人恰好正处在微醉的和过度兴奋的心境里,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思想却在极为愉快和舒适的感觉中变得异常活跃。虽然,江涛并不认为自己的头脑仍然十分清醒,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过。

  “好吧,尊敬不如从命。我就讲讲自己……”江涛开口说道。从今天早上做出那个决定后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肖群和白帆的主动配合更给了他一种接近成功的愉快感觉。他的自述很快使两位记者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充满激情的倾听状态:生在天津战役的炮火之中;在严厉的父亲管教下长大;五年级就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来读,自此便生出了对军旅生涯的向往;十六岁参军后经历的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件,它们足以说明一名天资聪慧的军事指挥员在部队生活中受到的锻炼和他的成长过程,后者还可以表明他永远是一名生活中的强者。

  江涛还着重讲了自己三次进军校深造的情况,认定它们分别从传统军事学说和现代观念两方面给了他不可缺少的滋养。他用肯定而清楚的语言讲A团这些年的“改革成果”,用淡漠的语气含糊地讲自己因“改革”受到的非议,似乎它们很可笑,从没对他的生活和信念产生过影响。他还没有忘记向记者们介绍自己破裂的婚姻,用真诚的语气称赞尤莉娅和大胡子画家的勇敢,表示自己不仅不恨他们,反而对他们那种爱情至上主义的精神深感钦佩。他甚至问白帆和肖群知不知道京城美术界有一位小有名气的大胡子画家,“这个人的画多次到国外展出过呢!”他说。对于白帆提出的他与某一位女军医的关系是否如别人言传的“那么浪漫”的问题,他粲然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做什么,只要不伤害第三者,都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些人常常用些无中生有的谣言来伤害一个想做些事情的人。“我的意思你们当然明白。”他最后说。

  他也没有忘记讲自己的理想。“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不该再隐蔽自己的思想、追求和信仰。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我终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位伟大的军人。如果我生在历史发生巨变的年代,我的理想是做拿破仑或者库图佐夫,巴顿或麦克阿瑟。但我现在生活在和平的中国,和平的年代,我的理想是抓住一切机会,使自己成为一名成功的军人,我的意思是使自己迅速登上更高的阶梯,一旦祖国需要军人的时候,我能够统率千军万马,建树伟大的功勋。”

  “现在谈谈我的业余爱好。它同你们的职业相近:我喜欢文学。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小说都读。我喜欢的是那些描写战争的大家的传世之作,譬如荷马史诗和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只有这些作品才能让你对战争的本质和特性有一种广阔的透彻的理解。荷马认为特洛伊之战是奥林匹斯山上诸神争斗的结果,托尔斯泰则把一八〇五至一八一二年的俄法战争看成是欧洲大湖里两股今天你荡过来明天我荡过去的大潮的一次往返运动。”

  他知道自己讲到最精彩的地方了,目光变得更加明亮和富有激情。“明天发生在公母山地区的固然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因为我们要夺回自己的国土,维护民族的尊严,但从军事学的角度上看,它差不多不能被看成一场真正的战争,它的规模、地域、气魄都不够大。不过身为军人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和平时代,就是这类算不上战争的战争对我们也是很重要的。我个人认为这场战争的另一层意义是,它将使一批有理想有才华的新人脱颖而出,崭露头角,以期在战后漫长的和平岁月里不被埋没,能顺利地走上我军的高级统帅位置,一旦将来异族将战争强加给我们,他们就能不负众望地承担起卫国战争的重责,击败强大的侵略者,也使自己作为最伟大的军人留名青史!”

  他讲完了。从记者们脸上高度亢奋和聚精会神的表情中他明白自己今天真正成功了,两位记者尤其是男记者已被他从现实世界引入一个关于他的神话世界,并把它看成了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以后他和白帆就只能在这个世界里兜圈子了。江涛并不认为自己对记者们撒了谎,他只不过稍稍改变了001号高地战斗和骑盘岭进攻战斗在全局中的主次位置,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讲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他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他的理想和梦境。随着谈话的深入,他自己还率先进入了“角色”,真实地激动起来。不,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那个终极的目标,只要那个目标是有价值的,他做的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正确的。

  但他也意识到该收场了。“蝴蝶泉牌”汽酒的力量正在消退。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现在尤其清醒。文章做到了高潮处,得给两位记者尤其是男记者留下点咀嚼消化、领会文章重心的时间。江涛庄重地笑了一笑,站起来,眉宇间闪过一个沉思的表情,对客人说:“今天咱们只能谈到这里,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二位如果还有什么要求,就请现在讲出来!——战斗一打响,我恐怕就很难照顾到你们了!”

  两位记者交换了一下目光。半天来他们一直全身心地感受江涛,江涛觉得文章做到高潮处时,他们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位团长的认识也达到了全新的高度。但这时他们的心情却是不一样的:开始时白帆的神态如果还可称之为平静,那么到了此刻,她脸颊上早就有两片火焰在燃烧了,那双因倾心投入而显得极为专注的漂亮大眼睛里,也毫无知觉地泄露出了那么多钟情和置身梦境般的亮光;江涛的长篇自述进行的时候,肖群一直保持着最初那个斜身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时的他不但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也意识不到江涛的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声音,一个故事,一篇他一直渴望写出的“大文章”的重要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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