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军事·军旅 > 8.23炮击金门 | 上页 下页 |
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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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天,把青屿打得一塌糊涂。交通壕全部打平掉了。三炮工事被 打塌,幸好炮未打坏,人员已疏散,也没有伤亡。我的指挥掩蔽部和二炮 在一起,后边落一发,头顶上也命中一发,咣!爆炸那个响呀,没法形容, 耳朵当时就震聋了,后来听力慢慢恢复一些,现在年纪大了,又聋了,你 不大声说话我就听不见。1965年青屿修永备工事,在我掩蔽部周围挖出七 发没响的炮弹来,要是全响了,也够我喝一壶的。二炮长包书科讲怪话: 我们二炮和他妈指挥所靠在一块真是“沾光”了,光挨打。我说:闭上你 的臭嘴,挨打你就忍着点吧!师里一个助理员上岛办事,也给憋在掩蔽部 里了。敌人一打炮,我说:你赶快到后边去:他说:妈×养的,死就死一 块吧!陪我们挨了一天炮,震了个晕晕乎乎。傍晚敌炮一停,他说:快跑 吧,我的老天!我走出掩蔽部,岛的模样都变了,石头全成沙土了,一脚 踩下去,暄暄乎乎的,随手抓一把都是炮弹皮。师政治部主任李平说:哎 呀,青屿这个岛被打得真够可怜的。 我用一部电台监听敌人通信联络。大担只要一叫:“兰州、兰州(大 金门),1号(大担)呼叫,1号呼叫!”我就知道又要干我们了。那天晚 上,大担说:“兰州,今天我们干得不错,摧毁了6号(青屿)一个阵地。” 我心说:去你妈的摧毁吧!连夜我就用松木把三号工事修复了,第二天又 和他们对着干开了。 解放战争我也打过仗,但还从未经过这样猛烈的炮火。炮弹在周围接 二连三爆炸,心也腾腾地跳。可时间一长,就麻木了,知道很危险,随时 可能死,倒也无所谓了,听天由命,死了算,不死就同龟儿子干!真正让 人难以忍受的,是环境太苦了。每天在潮湿的土洞里只能迷糊两三个小时, 伙食又不好,白天打仗,晚上还要抢修工事,搬炮弹,战士们确实挺不住 了。你想想,天天夜里运来三十几吨炮弹,组织四、五十个战士去扛,平 均每人摊到一千多斤,几百米坡路,上上下下需要来回扛十几趟。连发烧 39度拉肚子的战士都动员去了,没办法哟,人手不够。记得四炮长段友金 倒在路上就呼呼睡过去啦,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就狠劲踢他几脚,他一下 醒了,连说:唉,我错了,我错了。我当时有点后悔,是不是踢得重了? 战士们太辛苦呀!但硬着心还得下命令:不许睡,搬炮弹去! 青屿是金门的眼中钉,他打击的六个重点目标之一。炮战期间,若按 面积计算,我挨的炮弹最多,若按每门炮计算,我打的炮弹也是最多的。 打得大担北山把白旗都升起来了,升了没多大一会儿又收了回去。据传, 蒋介石都知道我们了,他说:“厦门那里共军有一个小岛,非常顽固。” 庆功大会上,军首长说:让我们为青屿英雄连队鼓掌。一片掌声,响 了足足好几分钟啊。我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回来向全连一传达,战士们都 哭了,说:组织上对我们这样关心,死在这个岛上也心甘。 我的那些兵,那帮战友,好哇,太好了! 一个叫刘发汉的战士上午九点多钟负伤,一块弹片从左眼角楔进去, 后脑钻出来。卫生员只能简单给他包扎一下。他疼得在那里叫,腿一个劲 儿地蹬。我安慰他:不要蹬,蹬了对治疗没好处,等晚上船来了,就送你 回后方治疗。他很听话,强忍着不叫,一动不动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开 始呕吐,吐出来的全是青菜叶子,到下午两点,他头一歪,不声不响牺牲 了。战士临死连顿好饭都没吃上,现在想起来我心里都堵得非常难受呀。 还有二炮长包书科,山东肥城人,左脸有个巴掌大的黑疙,初中毕业, 那个时候文化就算可以了。战前他正在师医院住院治慢性阑尾炎,听说要 打仗,坐着船就偷跑回来了。他写了一首诗表决心,我现在还能背下来: “天寒水结冰,松柏永常青。艰苦环境里,战士是英雄。”他打仗确实很 勇敢的。敲敌人的高射炮,二炮连打了80发,都打在工事外围。我在指挥 所下令:停!他气喘吁吁跑来问:为什么让我停?我说:你他妈光会浪费 炮弹! 他摸摸脑袋说:我再研究研究。结果加大表尺又打了40发,有6发 落进敌人工事,把目标摧毁了。1959年组织确定他复员,他坚决不走,写 决心书,再艰苦也要留队。考虑连队也需要一些打过仗的老同志,没让他 走。1961年,一个新战士下海抓海螺,被浪卷走。包书科跳下去救,浪太 大了,先一抽,又一个反冲,把他狠狠摔在礁石上,摔晕过去,淹死了。 我当时在南京炮校学习,听到他的死讯,难过得几顿没吃饭。 我现在年纪大了,每天早晨到公园散步,过去的事就在眼前一幕一幕 过电影,脑子里老是浮现战友们的身影。我每年都要回青屿去看看,我在 那里干了十年,那是一个忘不了的记忆。老了,想想过去,精神上好像有 些安慰。 我退休后生活还可以,一个月拿个五、六百块,比在部队时少个一、 二百块,说得过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住三房一厅,四十几个平方, 也可以了。有时也有怨气,但一想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干革命得了什么 嘛?就啥气也没有了。1947年一次战斗,我两条腿挨了机枪,左腿伤到筋, 右腿伤到青头。卫生员给我紧急包扎、止血。国民党反击,距我还有三、 四百米。指导员命令机枪班长把我背下去。班长说:我的班打得只剩两人 啦。指导员说:剩一个人也得把他背下去。班长就背起我跑,一边跑一边 说: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把你背回去。我的同乡贾乐开也替换班长背了我 一段。后来,打兖州时,卫生员死了,指导员和贾乐开打淮海时死了,机 枪班长打厦门时死了。救我的四个人,都先后牺牲,只有我活了这么多年。 战争残酷呀!想想烈士们,我挺知足了。 梁文科老人转业前的最后一个职务是厦门警备区后勤部副部长。退休前的最后一个职务是厦门渔港指挥部副指挥。 现在,你若到警备区或渔港指挥部去打听,知道梁文科这个名字的人已不是很多。但你如果到青屿去打听,所有的干部战士都会很自豪地告诉你:他是我们的老连长呀。每年,梁文科到青屿去讲传统已是新兵下连后的必修课。过了时间不到,连队还会派人去接、去请。三十几度春秋过去,他梁文科依然是青屿战斗集体重要的一员,他的名字已经和青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问题是,现在中国,福建,乃至厦门,又还有多少人知道青屿? 老人告辞。最后的话语是:你多写写烈士们,给他们扬扬名。甭写我,我很普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值当写。 站在旅馆玻璃窗前,看老人瘦削的背影踽踽远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就是那一刻,我决定要用一节来写梁文科和青屿。 不仅仅是记录一个从万余发炮弹破片中走出来的普通人和普通小岛,而且是记录在毁灭性冲击波中立于不败的意志和信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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