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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让军医退下之后,罗严塔尔把指挥席重新扶起来然后坐下。事实上,受伤的人并不只他一个,整个舰桥彷佛已经成了一个血与肉的展示场:一个还只有十几岁的士兵,正一面哭叫着妈妈,一面找着被旋风削走的一只手臂;在另一个角落,有些士兵流着疼痛与恐惧的眼泪,用两只手试着把已经狼藉的内脏,再从腹部的伤口塞回去。

  一名担任随从兵的幼年学校学生,满头金褐色的乱发,他按照听从上级的吩咐,正努力把脏污的桌面擦拭干,可是却忍不住抬起他几乎快要哭出来的脸。

  “阁下,这样对您的伤口会有不好的影响啊,请您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不用担心,倒不如拿干净的军服和衬衫来让我换,连续五分钟闻着自己的血腥味,我已经快反胃了!”

  托利斯坦舰内的火灾已经被扑灭了,可是旗舰的战斗和防御能力,却也已经明显地降低许多,不得不立刻从战场上脱离。这是在十二月七日八时四十分。罗严塔尔军已经接近溃乱的边缘。可是凭着总指挥官沉着的统御,还是有部分的舰艇成功地随着旗舰脱离战场。

  “罗严塔尔元帅,当时只靠着定时注射镇痛剂和造血剂,竟然还能端坐在指挥席的座位上,继续指挥全军。更换军服的时候,还将衣服的领子折整齐,表情仍然和平时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尽管身体上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痛,可是他所作的判断与指示仍然十分精确。我得以亲眼目睹一个真正勇敢的人,是如何发挥他的毅力,不禁以自己能够接受罗严塔尔元帅的指挥,而深深引以为傲。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可是我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正与伟大的莱因哈特皇帝敌对的可怕事实。”

  连后来作了上述这段证明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也没有否认当时罗严塔尔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后来罗严塔尔因为暂时脑贫血而陷入昏迷状态,部下们急忙要把他从指挥席上扶到病房的时候,他又恢复了意识,把部下痛斥一番之后,再度坐回原来的位置。在部下的眼里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向死神挑战,不禁更加深了内心的敬畏。不过他们也都觉悟到,如此的毅力既是建筑在肉体的牺牲之上,那么司令官的余生恐怕不长了。

  格利鲁帕尔兹的背信行为至此已经暴露出五重的丑态。第一、袒护罗严塔尔对莱因哈特皇帝的叛逆行动,虽然只有在表面上。第二、出卖罗严塔尔,尽管曾一度立下誓约。第三、背叛的时机选择极差。第二、背叛的行动本身没有成功,反被罗严塔尔击破。第五、在毫无贡献的情况下,却向极为憎恶他这种背信行为的人要求降服。格利鲁帕尔兹选择了瓦列作为他要求降服的对象,显然是因为考虑到米达麦亚是罗严塔尔最亲密的朋友,不过他这个考虑的结果,却只是更加深了他人对他狡诈的坏印象。

  米达麦亚并没有会见这个不名誉、无耻的投降者,因为他没有把握当自己见到他的时候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Ⅲ

  从军官学校毕业后这十三年来,罗严塔尔曾经参加过大大小小超过二百次的战役,以及多达三十回的私人决斗。当他是一名战士的时候,远比身为用兵家的他,更富有攻击性,并且喜欢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不过,或许是因为他那极具有贵公子气息的端正面貌上,有着一对金银妖瞳,给人极强烈的印象,所以人们才会特意想要从他的为人当中,看出其性格的两面性也说不定。不过无论如何,在过去那些不管是公或私的战斗当中,罗严塔尔始终都不曾身负重伤。在战斗和决斗之外与人互殴的时候,能够将拳头打在他脸上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渥佛根·米达麦亚。

  对罗严塔尔来说,这次的负伤让他感觉到这一生的挽钟已经开始敲响了。当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被格利鲁帕尔兹这种人由背后袭击的时候,自嘲的念头或许比对年轻背叛者的憎恶,还要来得更为强烈也说不定。

  虽然不晓得罗严塔尔已经身负重伤,不过米达麦亚军也了解到旗舰托利斯坦刚刚被飞弹击中。所以当托利斯坦中弹脱离战场,以后的事态等于已经完全决定了。

  降服的人,并不只有格利鲁帕尔兹。许多受伤或者已经疲于战斗的舰艇,此时已经停止动力,并且放弃对抗的意思。如果此次战斗的对象,是大贵族联合军或者自由行星同盟军的话,那么他们或许还会执拗地继续战斗下去也说不定,可是这次的对手,却是昔日共同拥护“黄金狮子旗”的战友同志。

  “吾等并非背叛罗严塔尔元帅,而是希望归顺皇帝,回归帝国军人的正道──”

  听见这些军官在投降所申述的主张,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回答说:“不要强词夺理了,他们只是因为吝惜自己的性命罢了!”

  而大部分的下级士兵所表现出来的,就与这些一心一意想要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高级军官大不相同,他们显得极为单纯率直。一名因受伤而为医疗船所收容,年纪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士兵,在接受询问的时候回答:“我们以自己的性命与疾风之狼、黑色枪骑兵作战,所以对罗严塔尔元帅的义理也已经尽了,出院以后,我想在皇帝麾下从事军务工作。不过,像我们这种小兵,会不会要受军事审判呢?”

  米达麦亚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并没有愤怒的表情,看到部下们的眼里,反而更像是受到深刻的冲击似地。米达麦亚体会到士兵所说的话,其实正适切地、丝毫无过与不及地道出了士兵们参与这场内战的心理,而这场内战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士兵们的心理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能够在叛旗之下,统率士兵直到这种阶段,或许只有罗严塔尔才做得到,不过相对地,这也应该看作是罗严塔尔已经达到极限了。对于士兵们来说,主君是皇帝莱因哈特,不是罗严塔尔。士兵们没有义务在罗严塔尔败北之后,还要与他共同走向灭亡的命运。

  “结束了──”

  米达麦亚低声地自语着,并且像是他本身遭到败北似地垂头丧气。

  ***

  米达麦亚的预测是正确的,原本多达五百五十万人的“新领土治安军”,不断有士兵投降或脱离部队,正快速在解体之中。

  米达麦亚军的进击,因为这些投降士兵的舰艇群,反而受到妨碍。米达麦亚于是把管理整顿这些投降士兵的权责,委托给布罗上将。由于投降士兵当中,负伤的人相当多,而且还有些舰艇尽管已经半毁,却仍然顽强地抵抗着,所以要收拾这些残局,看来得花费不少工夫。米达麦亚质询一名受伤被俘虏的军官。

  “你们的司令官罗严塔尔怎么了。”

  “他现在正逃往巴拉特星系的海尼森行星,阁下。”

  米达麦亚皱起了他的眉头,或许是因为“逃往”这个字眼刺激了他的神经。不过他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可能准备在巴拉特星系东山再起,立刻做好追击准备。”

  罗严塔尔或许已经死了,这样的推测并不是现在才产生的。当面临第二次兰提玛利欧会战的时候,不,应该说是在更早以前的时候,罗严塔尔就将败北和死亡看成同一件事,一旦战败,他绝对无法再活下去。这不仅仅是米达麦亚的想法,更是曾经与罗严塔尔作战的所有将帅们一致沉痛的体认。

  “总之,我们的人生传记,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是用血记录下来的文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算用再厚的人道主义来粉饰,还是无法消除血的痕迹啊!”

  就连猛将毕典菲尔特,也不禁怅然若有所失地对着战友瓦列这么说道。

  “不过,在这一生中,有些事情最好能够无须经历。像是和战友互相残杀的这种事情。如果,皇帝命令你来讨伐我的话,你会遵照皇帝的命令吗?”

  “会啊!”

  瓦列几乎是立刻明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以致毕典菲尔特反而有些怯懦地说道:“像这种问题,你起码该表现出有些烦恼之后再回答吧!”

  “问题本身不好,出题的人自己应该反省。”

  瓦列本身无法在意这种假设的问题。因为甚至连帝国军双璧中的一个人──罗严塔尔这种宿将当中的宿将,都无法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莱因哈特皇帝对于将帅们的信赖感,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种想象不禁让我感到不安。毕典菲尔特现在虽然说是“如果”,可是又有谁能够说,有朝一日这个假设不会变成事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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