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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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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梦的夜,对他是一种折磨。他苦苦追忆女人所说故事里的人物,但是她们执拗不肯凝聚成形。他真遇到过别的女人吗?她说有两位,他却毫无印象,她说过,都是他的幻想。他时常怀疑,即使在幻想里她们也并不存在,不过是她故意编织出,用来刺激他的故事。其实他只想听他们两人的故事。在公园里,他九岁,她七岁。但是她每次讲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候他们好像坐在池塘边,有时又好像在荡秋千。最糟糕的是,过不了多久他就将她从前所讲故事的内容完全忘记了。也许她只是反复讲述五六种不同的公园故事,并不是像她所说,每次内容都完全不同。但是他也无法证明这点。 有一天他惊觉到,他竟连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这对他又是新的打击。他只有去问她,女人淡淡回答。 “有甚么关系?这里只有我们两人。” “但是──我怎能没有名字呢?” “好嘛,你叫秦国本。” “那么你呢?” “我叫林爱莲。” 他怀疑她在骗他。他不相信自己叫秦国本,但又找不出理由来反对。他觉得自己姓林,她才姓秦。他想把这发现记载下来,就不会再忘记,却明白自己早就忘了如何写字。他好像被困的野兽,兽槛一天天在缩小,却全无办法。他因此甚恨女人。她甚么都不肯告诉他! 然而他的记忆也并非一片空白。无关紧要的事,他偏偏记得很清楚。有些女人不记得的事,他都知道。例如蜡像为什么叫做生命。女人十分珍惜她的蜡像,除非冻得实在无法忍受,绝不肯切一片拿来取暖。他却不管这套,每次到她那里去,就替她点燃火炉。有时他想到,这样做不无爱怜她的意味。也许正因为这点,只有在熊熊火光照亮她的脸孔时,女人才肯讲述他俩的故事。 或许她也仍有一丝关爱他吧?女人多半是恨他的,不然何必这样折磨他?他记不起两人为甚么决定分开住,他住在山顶,女人住在谷底。白天他并不去打扰她。没有梦的夜晚,他实在忍受不住孤寂时,就下山找她。然而这并没有甚么益处,徒然增加他的苦恼。 有一天下午在砍柴,他灵光一闪,突然记起自己从何而来。他兴奋极了,一路叫嚷着跑下山。女人正在缝补衣服,他推开门时差点将她撞倒。 “我记得了!我记得我们从哪里来的。我们原来并不住在这里,我们的家在另外一个星球,一颗水蓝的星球,好像嵌在星空里的蓝宝石。你晓得吗?” “我知道。” “那么你为甚么从不告诉我?” “为甚么我要告诉你?你记得我们从哪里来,可是你记得我们为何而来吗?” 他为之语塞,胸膛里的怒气逐渐升高。这狡狯的女人,总要想尽办法使他难受。他一把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揿倒在地上。女人尖声叫喊,他更加愤怒,用力按她的头撞地,碰然有声。女人挣扎了一会,呜呜哭起来。他气力也使尽了,一面喘息,一面骂她。 “混蛋,真气死我了!今天我一定要逼你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被你欺骗得太久了。说!我们为甚么到这里来?说!你说不说?” “是你自己答应我到这里来的。”女人边哭边讲:“是你自己说,从此不再离开我。你说要把过去种种全都忘记,开始新生活。你自己决定服下遗忘剂,并没有人逼你。我不肯告诉你,是怕你……怕你想起从前的种种事情,又要离开我。我受够了,你杀了我吧,我受够了啊!” 女人伏在地上痛哭,他倒没了主意,怔怔坐在一旁。她终于泪尽,爬起身来,十分镇静的对他说: “就在山后面的洞里。” “甚么在山后的洞里?” “飞船。船上还有足够的燃料,够你飞到平原的星际航空站。驾驶舱右侧的药箱里,有一瓶银色的药丸。服下五颗,应该就能暂时恢复记忆。以后每隔八小时服三颗。回去后,你立刻找医生,他们有设备能彻底恢复你的记忆。” “你呢?” “不用管我。”她收拾好掉在地上的衣服。“你说过,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 他离开她时,她埋首坐在熄灭的火炉前,慢慢一针针缝补衣服。 *** 暴风雪来临前,他已在山顶的木屋里独自关了三天。暴风雪一旦开始,他知道暂时不能离开这星球,反而觉得心安。木屋里有足够的粮食和薪柴,他不必担心。他想起谷底的女人。他忘记是否替她也储存了粮食和其他必需品。他应该会考虑到这些事的,但他不再能确定自己做过甚么。他考虑了许久,决定下山去探望女人。 木屋外的积雪已过膝头,他挣扎着走向谷底,闪着绿色磷光的鬼雪仍在飘落。在半山腰他滑了一跤,跌进一个大坑。幸亏积雪很厚,他并未受伤。但他试了几次,都爬不出来。他喘息着躺在坑底,仰观天色,无数点微细的绿光在天空中飞舞。他抹去脸上的雪水,努力向上爬。就在再次向下滑落前,他的手抓到树根。 他翻出雪坑,连滑带滚的跑下山坡。谷底女人的木屋几乎全被埋在雪地里,他好容易才挖开门前的积雪。敲门敲了许久,女人却不开门。他大声诅咒,怀疑是她的诡计,又怕她真出了意外。他转到后门,又费尽力气清出一条通路。侥幸后门并没有锁住,他爬进屋内,整个人就瘫倒在地上。 她并不在木屋里。 他精神稍稍恢复,就全屋搜索了好几遍,确定她不在里面。他想冲出去找寻她,自知气力不济。屋里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他浑身湿透,缩成一团,聆听屋外呼啸的风声。从窗口望去,鬼雪形成无数条交织的绿线,像一张绿网。 终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他想。 他冻得牙齿不停打战,口袋里的手却触及一块冰冷的物体。一个残缺不全的人形,没有手臂,没有腿,只剩下躯干。 他掏出蜡像,在窗外绿光的照耀下,蜡像似乎也发出奇异的光辉。他抚摸了一会蜡像,颤抖着将它掷入火炉。他摸出打火机,点燃最后一块生命。 熊熊的火光立刻改变了木屋内的景象,窗外的绿光登时黯然失色。他感到胸前温暖起来,脸孔开始发热。他顿忘外面的暴风雪,凝神专注着炉中白热的一团光辉。 他再度看到他自己。现在他一切都记得了。他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为何而来。他同时记起那古老的传说:当蜡像烧成灰烬时,蜡像的主人也将与之俱灭。 但他并不在乎。他全神贯注张开心灵的眼睛。他彷佛又回到公园里。他九岁,她七岁。他们坐在池塘边,水面笼罩着薄薄一层轻雾。池塘的中央有朵莲花。桨声夹杂着歌声,从池塘另一角传来。他定睛看那朵红莲,莲花的颜色逐渐黯淡下来,由红慢慢泛白。他感觉到自己也逐渐变得衰弱,背脊上的寒意一寸寸升高。那么古老的传说竟是真的了!但他并不害怕,他全心全意凝视着那朵白莲。 陡然莲花的颜色变了,它的色泽转回到鲜红。他吃了一惊,胸膛又开始发热,他感觉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是她的手。 “我来找你,你不在。”他像小孩般尽情倾诉。 “我去山顶找你,你也不在。” “你将你的蜡像扔到火炉里去了?” “对,全都放进去了。” 他的嘴角浮现笑意,紧紧搂住她,共同注视着火炉里燃烧正烈的最后一尊蜡像。 因为即使是回忆,也需要生命的照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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