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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青春泉

  “永生的代价,就是要在活的时候死去许多次”

  ──尼采 Ecce Homo

  ─ ─ ─

  “在镜中我再度看到自己年轻的肉体

  与梦的沉淀”

  ***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即使等待的是永生。

  或者该说,永生在等待着他?毕果陀换了个较舒服的坐姿,右腿仍然发酸。他索性站起来,一瘸一拐转了几圈。那股麻痒却钻进后脑勺,痒得他直皱眉。对面站着个小老头,哈着腰,虚点右足尖,幸灾乐祸朝他扮鬼脸。毕果陀嫌恶的转过身。转世中心里挂满大大小小无数面镜子,似乎生怕进来的人忘记自己的长相。怎么可能?不然来这里干甚么?

  五个人里面,首先到达转世中心的仍然是毕果陀,每次都是这样,除了他谁也不急。其实他也不必心急,人不到齐,谁也别想先转世。当初是逸夫想出的馊主意,不能同日出生,便当同日转世,从此成了定局,再也不能分开。

  法律规定,同根互助组不能少于两人或多于五人。有一度限定夫妇必须在一个同根互助组。立法的人倒是一番好意,希望藉此维持婚姻制度于不坠,到底没有多大用处。转世完就劳燕分飞的,据统计占一半以上。后来同性恋者联盟、独身党(最近改名不求人党)、大家庭主义者、贾宝玉协会、全球红学进步党都起来反对,这不合理的规定总算取消了。讽刺的是,转世制度实行三百年后,人们才发现同根互助组的成员如果两世不改变,就永远不能改变。所以尽有许多对貌合神离的夫妇,除了转世的那一刻,世世都不相见。当初那些党派闹得天翻地覆,全是白费力气。

  毕果陀不记得逸夫是怎么一番说辞,说动了敏雯。她实在没有理由参加他们的同根互助组。多少人崇拜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他们四个人,集穷困潦倒之大成。画家、诗人、哲学家、小说家……一个比一个穷酸,敏雯却宁可跟他们混在一起。也许是逸夫当年的豪语打动了她:“艺术家往往生前潦倒不堪,死后得享盛名,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转世,等着瞧后世如何崇敬我们。这是最最甜蜜的复仇!”

  回想逸夫的豪语,毕果陀不禁苦笑。最最甜蜜的复仇,不料变成最最难堪的折磨。古代的艺术家真是幸福,至少病危时,心里还存着指望,后世终将惊詑惋惜其天才早逝。有此一念,就可含笑瞑目。如果转世活下去,发现后人并不如此想,连最后的一线希望都落空了,这是何等残酷、何等难堪的结局!

  已经五次转世了,他们四个人还是一事无成。连最达观的逸夫都不禁气馁。如果没有敏雯,事情还不至于弄得那么糟。她变成他们失败的见证,即使他们逃得过自我谴责,到了转世时,也逃不过敏雯的冷眼。她从不说甚么,但是她的眼神足以令他们心碎。五十年一次转世,等于五十年一次末日审判……然后一切又从头来起,但是失败的记忆仍然留存。可怕的折磨!最可怕的是,这折磨将反复继续直到永远。

  毕果陀拣了张墙角的沙发再度坐下。其他四人仍未出现。他不知道自己为甚么总是到达太早。他永远到得太早。别人写意识流小说时,他已经写哲理小说;等到别人写哲理小说时,他又又进步到政治小说。但是从来没有人称他为先知。尼采的循环论:后觉就是先知,不管写甚么,总有人已经写过,未来还有人老调重弹。夹在两壁镜子中间,前后都是永恒,重迭着无数个自我。然而他仍旧寂寞。都是幻影而已,他们为甚么还不来?

  转世中心没有窗,不让外人窥伺里面的情形,也不让里面的人回顾外间的大千世界。聪明的安排。转世的人,只有默然面对自己的一生。犹太神话:孩子在洗脸的剎那,恍惚度过七十年的岁月。为甚么是在洗脸的剎那?也许孩子在面盆的清水里望见自己的脸庞?镜子的确是可怖的物件。毕果陀偷瞧一眼墙上无数面镜子,怀疑没有人的时候,它们究竟在做些甚么。镜子需要牺牲者。若没有自投罗网的傻瓜,它们亦将无能为力吧?这是镜子的悲哀。然而有虐待狂的镜子,就有被虐待狂的傻瓜。

  又一个傻瓜进来。逸夫秃了头,显得鼻子特别大,几乎占了全脸部的三分之二,细小的眼睛无助的分挂两旁,嘴和下巴一齐藏到鼻底下,成了鼻的装饰品。镜中的逸夫,是一堆如山的鼻子。毕果陀尽可能躲开逸夫的视线。刚才他还希望他们早些出现,现在却感到浑身不自在。如果逸夫也像他一样仔细观察对方,他将无所遁形。幸好逸夫从不喜欢观察别人,走路时也垂着头,似乎不胜鼻子的负荷,走到毕果陀面前,好像才突然发现了他。

  “就是你一个人?”

  “都还没来,敏雯呢?”

  逸夫摇摇鼻子,连带摇动了头部。逸夫穿着破旧的黑礼服,口袋露出一大截手帕。毕果陀记得许久许久以前,逸夫还真正年轻时,有流鼻血的毛病。他那块大手帕上,满布褐色斑斑血迹。五世过去,逸夫的鼻子却越来越大,流鼻血或许有助鼻子的进化?但进化论早已过时──优固不胜,劣亦不败,永远是和局。

  “范大同和吴叔礼不来了。”逸夫以哲学家沉静的态度宣布,彷佛范大同和吴叔礼不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毕果陀却不能不吃惊。

  “甚么意思?他俩不想转世了?”

  逸夫抽出了大手帕,继续在口袋里掏啊掏的,总算掏出张折成小方块的报纸,递给毕果陀。果陀打开旧报纸:现行气化犯名单,范大同和吴叔礼的名字,赫然列在上面。逸夫擦拭着鼻子说:

  “范大同和吴叔礼去博物馆偷画,被守卫发现。他俩气化了一名守卫,第二天就被逮捕,定谳后立刻执行。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求仁得仁,还是他俩勇敢。毕果陀悲叹失声,旧报纸迅即沾上几滴豆大的眼泪。还是他俩勇敢。同根互助组,从此少了两人。毕果陀想起许多故事,同根互助组因成员改变造成的悲剧。也许这样最好,这是唯一可能的结局。但是敏雯不该卷入这悲剧,敏雯是无辜的,她不该被连累进去。

  逸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

  “不必担心。我请教过转世专家。最危险的情况,是两人的同根互助组缺了一人,就简直没有希望。我们原来有五个人,即使少了两人,还有过半数的成员在。我们会安全过关的。”

  “不过……剩下的人,就永不能退缩了。”

  “对的。但是总要有人留下来陪敏雯,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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