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组曲(13)_张系国

一三

　　“老夫保驾皇上游月宫，关某让皇上进去，却偏偏不肯放老夫进去。老夫气愤不过，是以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你听！”王复恩大嚷：“你听到没有？你现在该明白，关云长为甚么会和郭子仪大战一场了吧？”

　　“小王，”我冷冷说：“这个故事每本笑话书里都有，你倒想来骗我。算了吧，骗人的点子也要想个高明的。”

　　说完我不等他或“郭子仪”回答，就大踏步走出他的研究室。难得有机会气王复恩，这次总算报仇雪耻了！

　　王复恩大约真被我气昏了，隔了五天，才再度出现在我的实验室里。其实他是个老好人，虽然喜欢占点小便宜，头脑也不大清楚，心地还算善良，我上次过份刺激他，事后想想，也觉得有些惭愧。看他楞头楞脑走进来，我自动先跟他打招呼。

　　“小王，你最近忙些甚么？”

　　“没甚么，没甚么。”他有点心绪不宁，东晃西晃，打翻了罐蒸馏水才凑过来说：“你最近忙些甚么？”

　　“跟屁虫。”

　　“郭老怪，你这就未免太过份了！”王复恩悻悻然道：“我不念旧恶，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又骂我做甚么？”

　　“不是骂你，”我连忙解释：“你问我最近忙些甚么，我就据实回答，我最近培养出一种跟屁虫。你瞧。”

　　我指给他看罐子里装的金色有翅六足虫，然后把跟屁虫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跟屁虫好像睡着了般，黏在桌面动也不动。我走到实验室的另一端，打开一小瓶阿摩尼亚气的瓶塞。臭气刚冒出，原先静伏不动的跟屁虫就像发疯了一般，在小瓶上空狂飞乱舞，最后终于一头栽进瓶子里。

　　“这跟屁虫最喜欢的食料，就是阿摩尼亚气，所以是标准的逐臭之夫。我原先计划把跟屁虫卖给卫生局，以后在每处公共厕所里，养几只跟屁虫，厕所就不臭了。后来实验的结果，发现有些技术问题。”

　　“甚么问题？”王复恩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问题出在有人如厕时，万一不小心放了呢，跟屁虫闻风而至，往往塞进屁眼里，造成意外故障！”

　　讲完这么可笑的事情，王复恩居然不笑，这小子真吃错药不成？我仔细观察王复恩，他似乎心事重重。

　　“怎么，小王？泡蜜司又罩不住了？”

　　“谁有闲情逸致交女朋友！”王复恩终于爆发了。“大家都把我当做笨鸟，谁也不重视我，我真受够了！郭老怪，你搞出几只精细鬼、伶俐虫、欢喜虫、跟屁虫，世人就捧你上天；在我眼中，都不过雕虫小技而已。我的伟大发明，却无人相信，无人赏识。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原来他对上次我奚落他的事，仍然耿耿于怀。这小子也未免太想不开了。我只好安慰他说：

　　“不要性急，伟大的发明家，都经历过许多次挫折和失败，最后方才成功。”

　　“胡说！我已经成功了，为甚么大家都不相信？我能够还原古人的精神面貌，让古人和今人直接交谈，你们却不相信，气死我也。”他瞪着我说：“郭老怪，你也不相信，是不是？是不是？”

　　我看他面色不对，怕他动粗，忙说：

　　“你这套还原古人精神面貌的方法，别人实在不易接受。如果古人讲的话，是书本上已有记载的事情，大家都会说你做假，预先录好书上的记载。如果古人讲的话原先并无记载，大家会认为是你自己编出的故事，仍旧不相信。所以你要证明讲话的真是古人，难上加难。坦白说，我就不相信关云长会和郭子仪大战一场。这明明是笑话书里的故事嘛。”

　　“岂有此理！”王复恩暴跳如雷。“明明是郭子仪亲口讲的话，我发誓我没有读过那则故事，好吧，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已经把我还原古人精神面貌的理论和方法，完整的写下来了，都在这本论文里。我希望你抽空好好读一遍，看看是否有些道理。郭老怪，我知道你不是学这行的。不过，以你的功力，给我些批评指教总该没有问题？我一生名誉，都在你手里！”

　　好友既然如此重托，王复恩走后，我只好坐下来，点燃烟斗，耐住性子读他的论文：“精神面貌的沉淀、过滤与重组之理论及其运用──国立台湾大学历史心理系教授王复恩着”。

　　想不到一读就读到清晨三时，才将全文读完一遍。更想不到王复恩这小子，居然有这么大学问，令我刮目相看。他的理论，基本上很简单。人的精神活动，在历史过程里必会留下许多痕迹。书籍、美术品、以及其他文化成品，都是最显著的痕迹。王复恩称这些痕迹为精神面貌的沉淀。除了这些沉淀外，王复恩指出，还有许多不明显的沉淀。例如人住在房子里，他的一举一动，便会在房屋本身上面，刻划出许多痕迹。房子每换个主人，里里外外就添上一层新的精神面貌的沉淀，彷佛经过重新油漆一遍。这层层沉淀，依靠最微细的事物而显现。桌上的一道刀痕、茶杯砸破一个破口、旧皮鞋磨损的鞋底、砖地上重迭的千百个脚印、窗帘的颜色、窗口椅子曾置放过的无数位置……这一切沉淀的总和，便构筑成眼前的世界。所以，王复恩认为，眼前的世界，已包涵了人类过去的整个历史。如果能将这层层沉淀仔细区分开，经由过滤和重组，那么人类过去的历史活动，就能完整无缺的重新呈现。

　　“因此，我们没有必要追索过去，”王复恩在论文的总论里这样写道：“现实世界就是过去历史的总和。研究人类精神面貌的沉淀、过滤与重组的过程，便是历史心理学唯一的任务。”

　　这样大胆提出了他的理论后，王复恩还提出一套数学理论，来支持他的论点。我粗略阅读的印象，觉得他的一般性沉淀重组理论里，还有许多漏洞。但是他的特殊沉淀重组理论，也就是如何重组特定的历史人物的理论，已经相当完整。这样看来，王复恩并不是吹牛，他真的能够变出个关云长或郭子仪来！

　　我十分兴奋，顾不得已是清晨四点，立刻打电话到他的研究室──王复恩一向以研究室为家，学校虽然分配有宿舍，他也从不去住。他这个脾气，倒完全和我一样。

　　“小王，我刚读完你的论文，老兄真是一代奇才！不过你的特殊沉淀重组理论里，有些小漏洞，我都替你修正了。就是因为有这些漏洞，你造出的郭子仪，才会把笑话里的故事，也变成他个人经验的一部份。”

　　“郭老怪，我太感激你了！你不愧是我平生第一知己。”

　　“不必谢我，我还有桩小发明，刚好合你的用。你拿去，配合你的沉淀重组装置，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真的？我立刻就来！”

　　不出半个钟头，王复恩这大块头就撞开我的实验室的大门。一进门，他就打翻桌上一排试管。

　　“王八蛋！”我不能不破口大骂，王复恩突然变得很好脾气，满脸堆笑，指指水槽里的小石块说：

　　“郭老怪，你又发明了甚么？这些就是你说的王八蛋吗？真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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