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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他被水流裹挟,在管道中撞来撞去,一路往下掉。侯爵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送命,也一点儿不觉得好玩。

  他在水中一路下降,身体被撞得青肿不堪,最终大头朝下掉在一块似乎根本禁不住他的金属栅栏上。他三两下爬到栅栏旁的石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随着一阵难以想象的响动,他哥哥跳出管道,双脚牢牢落在地上,就好像以前练过。他面露微笑地说:“好玩吧?”

  “没觉得,”卡拉巴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是不是‘吔’来着?”

  “当然了!你没喊吗?”他哥哥说。

  卡拉巴斯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无奈地说:“你现在管自己叫什么?”

  “老样子。我没换。”

  “那不是你的真名,浪客。”卡拉巴斯说。

  “它很合适,标志着我的领域和我的风格。你还管自己叫侯爵呢?”浪客说。

  “是的,因为我说过自己是。”侯爵说。他很清楚自己一副落汤鸡的样子,也确定自己的口吻完全没有说服力。他只觉得自己又蠢又弱。

  “你高兴就好。好吧,我该走了。你不需要我了。小心点,别再惹上麻烦。你不用谢我。”他哥哥是真心实意的。这正是最惹人生气的地方。

  卡拉巴斯侯爵痛恨自己。他不想说这话,但现在又不能不说。“谢谢你,浪客。”

  “对了!”浪客说,“你的大衣。道上传言说,它在牧人树丛。我就知道这点。提个建议,绝对是真心实意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建议。一件大衣?算了吧。忘了它。搞件新的好了。我说真的。”

  “行吧。”侯爵说。

  “行吧。”浪客微笑着说。他像条狗似的摆动身体,把水甩得到处都是,随即溜达到黑影里,就此消失不见。

  卡拉巴斯侯爵站在原地,气呼呼地滴着水。

  过不了多久,象就会发现屋里没有水,也没有尸体,必然会来追他。

  他拍拍衬衣口袋。三明治袋子还在,信封好好地放在里面,没沾水。

  他一转念,想到个自打离开集市就觉得不对劲的问题。蘑菇族青年干吗要让他卡拉巴斯侯爵,去给美丽的德鲁茜拉送信?又是什么样的信,能说服渡鸦宫廷的成员,尤其是手背有星状胎记的人,放弃宫廷生活,爱上个蘑菇族人?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那是个并不令人愉快也不使人安心的想法。但它很快被眼前更紧迫的问题挤到一边。

  他可以藏起来,躲一阵子避避风头。这一切早晚都会过去。但他不能不考虑大衣。他是被兄长救出来——救出来的!要是在往常,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他可以搞件新大衣。这当然没问题,但那不是他的大衣。

  一个牧人买走了他的大衣。

  卡拉巴斯侯爵干什么事都会有个计划,以及一个应急计划。如果原本的计划和应急计划都泡了汤,他就会拿出隐藏在它们之后的真正的计划。如果时候不到,那计划甚至连他自己都猜不到。

  可现在,侯爵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没有计划,甚至连那种情况棘手时可以随时抛弃的普通计划、无聊计划、显而易见的计划都没有。他只有一个驱动自己的愿望,就好像他眼中那些下等人,被对食物、爱情和安全感的需求所驱动一样。

  他计划全无,只想找回自己的大衣。

  卡拉巴斯侯爵朝前走去。他兜里有个装着情书的信封,身上裹着条破毯子,心中只恨哥哥把自己救了出来。

  当你从无到有打造自己时,总需要个模子,某种追求或是驱避的方向,它代表了一切你向往或厌弃的东西。

  侯爵小时候就很清楚自己不想成为什么人。他绝对不想成为浪客。他不想成为任何人。他只希望自己变得优雅、神秘、聪敏过人,当然最重要的是独一无二。

  就像浪客一样。

  曾有一个牧人,在他的帮助下逃过泰本河重获自由。那里有支罗马军团驻扎在河畔,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命令。这位前牧人作为营地艺人,度过了短暂又幸福的余生。他曾告诫侯爵,牧人们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他们只会揪出你发自内心的冲动和欲望,驱使它们,增强它们。所以你会心甘情愿做他们想让你做的事。

  他记起这个警告,但很快又忘在脑后,因为他害怕孤单。

  在此之前,侯爵真不知道自己这么怕孤单,也没想到看到几个同路人会让自己这么高兴。

  “真庆幸有你们在。”一个人说。

  “真庆幸有你们在。”另一个人说。

  “真庆幸我也在。”卡拉巴斯说。他这是在往哪儿走?他们在往哪儿走?幸好他们都走在同一条路上。人多势众总是安全些。

  “在一起真好。”一个肤色苍白的瘦削女人欣慰地叹了口气。这话是真的。

  “在一起真好。”侯爵说。

  “是啊,在一起真好。”走在他另一边的旅伴说。这人长得有点眼熟。他有双蒲扇大的耳朵,灰绿色的粗鼻子像蛇一样。侯爵心想自己以前是不是见过这人,并试图回忆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正当此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那人手里拿着根大木杖,一头还带着个弯柄。

  “咱们可不想离群吧?”那人说。侯爵心想,我当然不想独行。他紧赶几步,回到人群之中。

  “这就好。离群可是发疯。”拿杖子的人说完,继续朝前走去。

  “独行是发疯。”侯爵大声重复道。他自觉诧异,怎么之前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而在他脑海最深处,还有个若有若无的念头在想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走到了要去的地方,跟伙伴们在一起感觉很好。

  在这里,时间的流速异乎寻常。但侯爵和那位灰绿脸长鼻子的朋友很快被安排了一个活儿,真正的活儿。内容是这样的:处置那些跟不上队伍也作不出贡献的牧群成员,当然是等到把他们身上有用的东西都回收利用之后。他俩处理好最后剩下的毛发、脂肪之类的部分后,就会把残骸拖到大坑扔掉。这是个又脏又累的苦差事,而且时间很长。但他俩始终在一起,并没有离群。

  他们自豪地干了几天后,侯爵发觉自己有点心烦。似乎有个人在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我跟在你后面,”陌生人说,“我知道你不想我跟着。但是,我必须这么干。”

  侯爵不知道陌生人在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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