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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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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点儿醉,”女孩一门心思地说,“陈、陈酿。就喝了那么那么一点点,特别少,简直跟没有一样。”她开始打嗝儿,随即咯咯发笑,直到一个嗝儿打断了笑声。女孩突然一屁股坐在平台上。“我可能真是有点醉了。”她严肃地说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庄重地打起呼噜。 卡拉巴斯侯爵在下水道中放足狂奔,仿佛所有地狱猎犬都嗅着他的气味一路穷追。侯爵蹚过泰伯恩刑场刽子手河那六寸深的灰水,来到通往白金汉宫的公园道下方,钻入一处黑暗的砖石下水道。他已经跑了十七分钟。 在大理石拱门下方三十尺处,他停下脚步。下水道分成两条岔路。卡拉巴斯侯爵选了左边那条,继续逃亡。 几分钟后,范德摩先生走过这条阴沟。他来到岔路口时,同样稍作停留,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同样朝左边那条走去。 猎人闷哼一声,把不醒人世的理查德·梅休丢在一堆稻草上。他在草垛上翻了个身,嘟囔了句“我没追”之类的话,接着又埋头大睡。猎人把门菲放在理查德身旁,动作要比刚才轻柔许多。她随后站到女孩身边,在地底漆黑的马厩中,摆出警戒姿态。 卡拉巴斯侯爵已然精疲力竭。他靠在隧道墙壁上,凝视前方向上延伸的阶梯,随即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时间。从他逃出医院地下室算起,已经过去三十五分钟。 “到一小时了吗?”范德摩先生问道。他就坐在侯爵面前的阶梯上,正用小刀剃指甲。 “还差得远。”侯爵气喘吁吁地说。 “感觉足有一小时了。”范德摩先生好声好气地说。 周遭世界陡然一颤,克劳普先生出现在卡拉巴斯身后,下巴上还沾着一些粉末。侯爵盯着克劳普先生,又扭头看看范德摩先生,终于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克劳普先生微微一笑。“侯爵阁下,你觉得我们很可笑,是吗?就像开心果,对不对?身上穿着花衣裳,讲起话来啰里啰唆地兜圈子……” 范德摩先生嘟囔道:“我才不会兜圈子……” “……还有冒傻气的行为举止。也许我们的确可笑。” 克劳普先生举起一根手指,冲卡拉巴斯摇了摇。“但是,侯爵阁下,你可不要胡乱揣测,”他继续说,“以为有些东西外表可笑,就肯定不危险。” 范德摩先生向侯爵掷出小刀,劲道又准又狠,刀柄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侯爵两眼翻白,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兜圈子,”克劳普先生对范德摩先生说,“是指一种委婉含混的说话方式。离题万里,没完没了。” 范德摩先生抓起卡拉巴斯侯爵的腰带,拖着走上楼梯,任由他的脑袋撞得砰砰直响。“原来如此。”范德摩说道。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梦境。 猎人站着睡觉。 在梦中,她身处曼谷的地下都市。这里半是迷宫,半是雨林,因为泰国的荒野早被机场、酒店和街市取代,只能退缩到深邃地下。这个世界洋溢着香料和芒果干的味道,还有并不难闻的性爱气息。天气潮湿闷热,她身上汗流不止。四下黢黑昏暗,只有灰绿色蘑菇散播出点点磷光,足以愚弄双眼,刚够摸索前行。 在梦中,猎人走过潮湿通道,钻过茂密林木,脚下静寂无声,宛若鬼魅幽魂。她右手擎着加重的投矛,左前臂挂着一面皮盾。 在梦中,她能闻到那头野兽刺鼻的腥臊。猎人来到一座倾颓石屋的墙根底下驻足等待,融入阴影之中,与黑暗化作一体。猎人相信,狩猎如人生,主要是靠等待。但在这场梦中,她无需等待。猎人刚刚抵达,野兽便从矮树丛里钻了出来,这团棕白相间的怒火,身子微微起伏,好似裹着潮湿毛皮的蟒蛇;一双红瞳烁烁放光,从黑暗中逼视过来;只见牙如针丛,爪似利剑,赫然一头杀人不眨眼的恶兽。这种生物在上层世界早已灭绝,跟水貂和黄鼠狼种属相近,当然这就像说大灰狼跟小猎犬种属相近是一个道理。它体重总有三百斤;从鼻尖到尾尖,长度超过十五尺。 野兽从猎人身前走过。她发出一阵毒蛇般的咝咝声,野兽的原始本能陡然升起,登时僵住不动。它随即猛扑过来,化作一团尖牙利爪和赤裸裸的恨意。在梦中,她忽然记起以前经历过这个情景。那一次,她举起皮盾塞进野兽嘴里,用沉重的投矛敲碎了它的颅骨,同时尽量小心不伤到它的皮毛。猎人后来把这张巨鼬皮送给了一个让她倾心的女孩,对方得体地表达了谢意。 但这次,在梦中,事态并未如此发展。巨鼬反倒向她伸来一只前爪,猎人丢掉投矛,伸手握住。彼时彼处,在曼谷的地下都市中,她和它翩翩起舞,跳起永无休止的复杂舞步。猎人仿佛魂游身外,以第三者的视角在一旁观赏,对她们举手投足的优雅动作叹为观止。尾巴、四肢、手指、眼睛和头发全都扭结翻腾起来,左右横飞,四下劲舞,感觉奇诡莫名。 现实世界传来细微声响,是小门菲发出的呜咽。猎人迅速从梦境折返,再度保持警惕,站岗放哨。在醒来的过程中,她已经把这场梦忘得一干二净。 门菲梦到了自己的父亲。 在梦中,父亲正教她如何开启东西。他拿起一颗橘子,打了个手势。果子发生变化,顺畅地内外反转:果肉翻到了外侧,果皮则缩进核心。你必须永远保持均衡,父亲说着为她剥下一瓣翻转的橘子。均衡、对称、拓扑学,这些将是我们今后几个月的主题。门菲,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理解一个观念:世间万物都希望被打开。你必须感受这种需求,并且加以利用。父亲留着一头浓密棕发,脸上挂着轻松笑容,俨然是十年前的样子。门菲还记得父亲那时的神情,不过这段往事随着光阴荏苒,早就模糊不清。 在梦中,父亲递给她一把挂锁。门菲接过这东西,忽然发现自己双手的大小形状都跟现在相同。但她很清楚,这件事其实发生在很久以前。她从这十几年中取出支离破碎的岁月、对话和课程,压缩在了一堂课中。 打开它,父亲说道。 门菲把挂锁拿在手中,体会金属冰冷的质感和沉甸甸的分量。有件事让她心烦意乱,必须赶快搞清。门菲在学会走路后不久,便学会了如何打开东西。她还记得妈妈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打开了一扇从门菲卧室通往游戏室的房门。她也记得曾看着哥哥门龚把一串银环分开,再重新穿好。 门菲试图打开挂锁。她用手指来回摸索,也用意念仔细探寻,但锁头毫无变化。她把挂锁扔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父亲弯下腰,捡起挂锁,重新放回她手中,又用修长手指从她脸上抚去一滴泪珠。 记住,这个挂锁想要打开。父亲对她说,你要做的,只是帮它实现这个愿望。 挂锁躺在她手中,显得冰冷怠惰而沉重。顷刻之间,她心中豁然开朗,便让锁头遂了愿望。只听“咔嗒”一声脆响,挂锁打开了。父亲露出微笑。 开了,她说。 好孩子,开启之术的所有奥妙就是这些。其余的不过是细枝末节。 门菲忽然意识到让她心烦的到底是什么问题。父亲,她问,你的日志,谁把它收好的?谁能把它藏起来?但父亲正渐渐远去,而她也开始忘却。门菲冲父亲大声呼喊,但爵士似乎根本听不见。尽管女孩依稀听到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但却听不出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在现实世界,门菲轻声呜咽。接着她翻了个身,用胳膊抱住脑袋,打了两声呼噜,又睡了过去,享受无梦安眠。 理查德知道它正等着他们。他每走过一条隧道,每转过一处拐角,每经过一个岔路,这种感觉就愈发紧迫沉重。理查德知道它就在那儿耐心等待,每前进一步,大难临头的预感就加剧一分。理查德心里明白,等拐过最后一个弯角,就会看到它站在通道中间准备猎食自己。他很清楚,到时候本应松一口气才对,但心中却只有恐惧。在梦里,巨兽的体型足有世界那么大,整个世界被这头巨兽塞得满满当当。它肋腹冒着热气,断矛残剑在厚皮上根根倒竖,犄角和獠牙粘着干透的血痕。它显得壮健肥硕、体大无朋、腌臜邪恶。 巨兽向他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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