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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八章

  时值傍晚,晴朗的天空正从宝蓝转为深紫,西方四里外的帕丁顿区上空染了一抹橘红和鲜绿的色彩。至少从老贝利的位置看去,太阳刚刚从那里落下。

  天空,老贝利心满意足地想道,从没有两个天空完全一样。无论黑夜还是白昼,无论春夏秋冬。老贝利有点像个天空鉴赏家,而今晚的夜空相当不错。他站在伦敦市中心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的屋顶上,已经支起帐篷准备过夜。

  他很喜欢圣保罗大教堂,至少这地方在过去三百年中几乎没什么变化。教堂是用白色石灰石修筑而成的,在彻底竣工之前白色墙面就已经被伦敦污浊空气中的烟灰和尘土熏黑。经过七十年代的伦敦大清洁运动后,它多多少少重现容颜,但仍是那个圣保罗。至于伦敦其他地方,老贝利就不敢说是否还跟过去一样了。他把目光从心爱的天空移开,越过屋檐望向下方被街灯照亮的便道。他可以看到安装在墙上的保安摄像头,几辆汽车,一名晚归的上班族把门锁好后,便朝地铁走去。啧,光是进入地下世界的念头,就能让老贝利浑身发抖。他生是屋顶的人,死是屋顶的鬼,并以此为傲;他在很久以前就逃离了地表世界……

  老贝利还记得很久以前人们都在城里生活,而不仅是在城里工作。他们生存、渴求、欢笑。一栋栋摇摇欲坠的房舍紧紧相邻,每一栋都挤满了吵闹的居民。曾几何时,那些喧闹、脏乱、臭味和街对面小巷(那时它被人们俗称为狗屎巷)中传来的歌声,都已变成往昔的幻影,如今城里再也无人居住。伦敦成了清冷乏味的办公地点,人们白天来此上班,晚上回到别处的家中过夜。它再也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老贝利甚至想念那些臭味。

  最后一抹橙红日光变成夜幕下的深紫。老人用布罩上那些笼子,好让鸟儿们睡个美容觉。它们吱吱咕咕发了通牢骚,随即安然入梦。老贝利挠挠鼻子,钻进自己的帐篷,拿出一口饱经烟熏火燎的炖锅,一些水,几根萝卜,几颗土豆,再加上食盐和两只拔了毛吊挂好的死八哥。他走出帐篷,来到屋顶,在被煤烟熏黑的咖啡罐里点上一小堆火,然后把炖锅放上去加热。这时他突然察觉到有人正站在烟囱旁的阴影里注视自己。

  他抄起烤肉叉,冲着烟囱威胁地挥了两下。“什么人在那儿?”

  卡拉巴斯侯爵走出阴影,敷衍了事地鞠了一躬,露出灿烂微笑。老贝利把烤肉叉放下。“哦,是你啊。”他说,“好吧,你想要什么?知识?还是鸟?”

  侯爵走过来,从老贝利的炖锅里拿起一条生萝卜,放进嘴里大嚼。“说实话,我想打听点消息。”他说。

  老贝利得意地笑了起来。“啊哈,”他说,“这可是头一次。对吧?”他探身靠近侯爵,“你想拿什么交换?”

  “你想要什么?”

  “也许我应该学学你的法子。我应该要你欠个人情,为日后的生活做一笔投资。”老贝利坏笑着说。

  “长远来看,这价码太高。”侯爵一本正经地说。

  老贝利点点头。此刻太阳已经落山,天气很快变得特别寒冷。“那么就来双鞋,”老人说,“再来顶能围住脖子的羊毛兜帽。”他看了看自己的露指手套,那上面的洞比布还多。“还有新手套。今年冬天肯定冷得要命。”

  “很好。我会把这些东西带来的。”卡拉巴斯侯爵把手伸进一个内袋,像魔术师凭空变出玫瑰那样,把从门琅书房得到的黑色动物雕像掏了出来。“那么,关于这东西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贝利戴上眼镜,从卡拉巴斯手里接过雕像。这东西摸起来很凉。老人坐在一台冷气机上,翻来覆去地查看黑曜石雕像,最终宣布道:“这是伦敦巨兽。”侯爵沉默不语,不耐烦地将目光从雕像移到老贝利身上。

  老人享受着侯爵小小的不快,继续不慌不忙地说:“嗯,据说那还是在大火和瘟疫[20]之前,查理一世还在位——这家伙最后被送上了断头台,实在蠢得可以。当年有个屠夫住在舰队渠,他养了几头可怜的畜生,准备喂肥了圣诞节吃。有人说它是只小猪仔,也有人说不是,还有些人——包括我在内——始终说不好它到底是什么。在十二月的一天晚上,这头畜生逃出围栏,跑进舰队渠,消失在下水道里。它靠泔水污泥为生,身躯越长越壮,性情越来越卑劣暴戾。人们时不时会派出狩猎队去搜捕它。”

  侯爵噘起嘴唇。“它肯定三百年前就死了。”

  老贝利摇摇头。“像它这种东西,恶毒得难以咽气。它太老太大,也太凶狠。”

  侯爵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它只是个传说,就像纽约下水道里的鳄鱼。”

  老贝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什么,你是说那些白色的畜生?它们确实在纽约。我有个朋友让它们咬掉了一颗脑袋。”两人沉默片刻,老贝利把雕像还给侯爵,接着抬手冲侯爵做了个鳄鱼咬人的动作。“不过没关系,”老贝利咧嘴怪笑,这副尊容让人不忍卒睹,“他还有个脑袋。”

  侯爵哼了一声,不知道老贝利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同时顺手把巨兽雕像塞回大衣。

  “等等。”老贝利说着走进棕色帐篷,把侯爵上次见面时给他的那个华丽银盒拿了出来。他把盒子朝侯爵面前一递。“这个怎么办?”他问道,“你不准备把它拿回去吗?把这东西放在手边,我老觉得浑身发毛,直起鸡皮疙瘩。”

  侯爵走到屋顶边缘,纵身一跃,跳到八尺之下的隔壁建筑上。“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会把它拿回来的,”侯爵叫道,“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用它。”

  老贝利探出上身。“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用?”

  “你会知道的,”侯爵叫道,“老鼠们会告诉你该如何使用。”说完这话,他便爬到建筑物的外墙上,用排水管和壁架当扶手,一路爬了下去。

  “希望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也只能这么说了。”老贝利自言自语道,突然一个念头闪入他的脑海。“嗨,”老人冲空旷的城市和浓稠夜色高喊,“别忘了我的鞋子和手套!”

  墙上贴着各式广告。有提神醒脑延年益寿的麦芽饮料,有只需两先令就可乘车去海边的一日游项目,有熏制鲱鱼、胡须蜡和擦鞋油。这些早被熏黑的海报都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遗迹。理查德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们。这里似乎被彻底荒废,变成早被遗忘的场所。“这儿还真是大英博物馆站,”理查德不得不承认,“但是……但是从来没有大英博物馆站啊。肯定是搞错了。”

  “这个站在1933年关闭,然后彻底封了起来。”门菲说。

  “太诡异了。”理查德感觉就像在历史中漫步。他能听到一列列地铁从邻近隧道驶过,轰鸣声不断回响,还带起阵阵暖风。“有多少像这样的车站?”

  “大约五十个,”猎人说,“但不是所有都能随意进出。就连我们也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月台边缘的阴影中动了一下。“你好,”门菲说,“最近怎么样?”她走过去蹲下身,一只棕老鼠跳出阴影,闻了闻门菲的手。

  “太感谢了!”门菲快活地说,“我也很高兴你没有死。”

  理查德蹭了过去。“哦,门菲。你能帮我给老鼠传句话吗?”

  老鼠扭头看了他一眼。“胡子小姐说,如果你有什么事想问,直接对她讲就行。”门菲说道。

  “胡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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