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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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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吹了吹自己的指甲,又在很打眼的大衣翻领上蹭了蹭,随即转过身去。“她给我的酬劳是……什么都没有。”他似乎憋了一肚子火。 理查德从地上爬了起来。“哦,她根本没提钱的问题,只是说肯定要欠你一个人情。” 侯爵眼光一亮。“具体是什么样的人情?” “特别大的人情,”理查德说,“门菲说肯定要欠你一个特别大的人情。” 卡拉巴斯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就像头饥饿的猎豹发现了走失的乡下孩子。他转回身面对理查德。“克劳普和范德摩就在附近,你居然把她一个人丢下了?哦,你还磨蹭什么?”他跪下身,从兜里掏出一件金属小物体,插进巷子边上的一个井盖,顺手一拧,把盖子轻轻松松掀了起来。侯爵将金属物体收好,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件东西。理查德觉得有点像烟花筒,或是照明棒。侯爵一手握住短棒,另一手顺势一捋,这东西末端迸发出红色火焰。 “我能问个问题吗?”理查德说道。 “当然不能,”侯爵说,“你不要问任何问题,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你不要走上岔道。最好是什么都别想。明白吗?” “但是……” “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但是’。”卡拉巴斯说,“时间非常紧迫。快走。”他指了指井口下露出的深洞。理查德开始行动,顺着装在井壁上的金属梯往下爬,感觉事态已经远远超乎想象,甚至懒得再问什么问题。 理查德不知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像下水道。也许是条隧道,专为电话线缆或是特别小的火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设计。他忽然发现自己对伦敦城下方的世界知之甚少。理查德紧张地朝前走去,生怕踢到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绊倒,以至于扭伤脚踝。卡拉巴斯在前头大步疾行,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显然根本不在乎理查德有没有跟上。猩红色火焰在隧道墙上投下硕大阴影。 理查德紧跑两步,追了上去。“让我想想看……”卡拉巴斯说,“我得带她去集市。下一场,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两天后。而我当然不会记错。我可以把她藏到那时候。” “集市?”理查德问道。 “流动集市。但你还是不知道为妙。别再问了。” 理查德环顾四周。“哦,我正想问你,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但我猜你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 侯爵又笑了起来。“一点儿没错,”他赞许地说,“你惹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这话一点儿没错,”理查德说,“我被未婚妻甩了,而且多半还得去买部新电话……” “庙堂和拱门在上,你的麻烦比买新电话可大多了。”卡拉巴斯将照明棒靠墙放在地上,它依旧噼啪作响,喷出火光。侯爵沿着装在墙上的一排金属横档向上爬去。理查德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这些横档冰冷锈蚀,他向上攀爬时,都能感到粗粝的碎渣应手而落,铁屑纷纷掉入他的双目和嘴里。下方射来的红色火光闪了几下,随即熄灭。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攀爬。 “咱们是要回去找门菲吗?”理查德问道。 “早晚要去。但在此之前,为了保险起见,我得先办点小事儿。等咱们见到日光时,不要朝下看。” “为什么?”理查德问道。与此同时,日光照射在他脸上,他低头看去。 这是日光(怎么会是日光?在他脑海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问道。他走进巷道时几乎已经入夜,那是在……呃,一小时前?),他手里抓着的金属梯,就安装在一栋极高的建筑物外墙上(几秒钟前他所爬的是同一道梯子,但那是在建筑内部,不是吗?)。理查德低头望去,可以看到…… 伦敦。 小小的轿车。小小的公车和出租车。小小的建筑物。树木。迷你卡车。针尖大小的行人。下方这些东西在理查德的视野范围中进进出出。 要说理查德·梅休有恐高症,那是相当准确的评价,但却不足以充分说明情况。理查德痛恨山峰和高楼大厦,在他的意识表层,就有一种忧虑——深广、极端、无声狂啸式的恐惧。他担心如果太靠近边缘,就会被某种东西魇住,不由自主地走过悬崖,一脚踏进虚空;就好像他不能完全相信自己。与害怕失足坠落相比,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更令人惊惧。理查德称之为晕眩,他痛恨晕眩,也痛恨自己,因此尽量避开高处。 理查德僵在梯子上。他的双手紧紧抠住横档,眼球后面某个地方疼得要命,呼吸变得又急又深。“有些人,”幸灾乐祸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就是不肯听话,对吧?” “我……”理查德的喉咙也想罢工,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我动不了。”他手心里全是汗。要是汗流得过多,他会不会直接滑下去啊? “你当然能动。你要是真动不了,就挂在这外墙上,直到双手冻僵,双腿打架,从千尺高空掉下去,摔个稀巴烂吧。”理查德抬头看着侯爵。卡拉巴斯也低头看着他,依旧面带微笑。侯爵发现理查德正注视自己,便双手同时放开横档,还冲他挥了挥手指。 理查德觉得一股感同身受的眩晕从心底袭来。“浑蛋。”他低声说道。理查德控制右手松开梯子,往上挪了八寸,抓住下一根横档,右腿紧跟着迈上一步,然后换成左手再来一次。就这样过了一阵,他发现自己来到平坦的屋顶边缘,连忙迈步走了上去,随即瘫软在地。 理查德发现侯爵正大步走过屋顶,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用双手抚摸地面,感受身下坚实的建筑,心脏仍在胸中怦怦乱跳。 一阵沙哑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卡拉巴斯,你还敢到这儿来?走开,快滚。” “老贝利,”他听到卡拉巴斯在说,“你看起来可真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有人拖着脚走到他身边,用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肋骨。“你还好吗,小伙子?我刚做了点炖肉。你要不要来点?是白嘴鸦的肉。” 理查德睁开双眼。“不用了,谢谢。”他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羽毛。他说不清这是件大衣还是斗篷,抑或某种不知名的破衣烂衫。但不管是哪种外衣,上面都盖满厚厚一层羽毛。一张和善的面孔从羽毛堆中探出,皱纹密布的脸上留着灰色络腮胡子。再往下看,他身上没有覆盖羽毛的部分,都缠着一圈圈绳索。理查德不禁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出舞台剧《鲁滨孙漂流记》。如果鲁滨孙遭遇海难后落在了房顶上,而非无人荒岛,那多半就是这副模样。 “人们叫我老贝利,小伙子,”那人说着在胸前摸了半天,拿起一副用细绳挂在脖子上的破眼镜,架在鼻梁上,透过镜片打量着理查德。“我不认识你。你向哪位爵爷效忠?你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们这是在一栋旧楼的屋顶上,建筑物用棕色砖石修建,上面还有座塔楼。一尊尊饱经风吹雨打的石像从塔楼角落探出,不是缺了翅膀,就是短了胳膊,有几个连脑袋都没了,显得沉郁哀伤。他可以听到警笛声从下面很远的地方传来,还有喑哑的车辆轰鸣。在屋顶另一侧,高塔的阴影之中,有个类似帐篷的东西。一顶棕色老旧帐篷,补丁摞着补丁,沾了不少白色鸟粪。理查德张开嘴,准备报上自己的姓名。 “你给我把嘴闭上,”卡拉巴斯侯爵说,“一个字儿都别说。”他又转而对老贝利说,“老把鼻子往不该伸的地方伸,”他在老人的鼻子下面使劲打了个响指,对方吓得往后一跳,“有时候会把鼻子弄丢。好了。老贝利,有个人情你欠了我二十年。一个大人情。现在我要讨还。” 老人眨了眨眼。“我当年真是个糊涂蛋。”他低声说道。 “老糊涂最糊涂。”侯爵附和道。他伸手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银匣子,比鼻烟盒略大,比雪茄盒略小,也比这两种东西华丽得多。“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真希望我不知道。” “你替我把它保管好。” “我可不想要这玩意儿。” “你无从选择,”侯爵说。屋顶老人接过银匣,战战兢兢地用两只手捧住,就好像这东西随时都可能爆炸。侯爵用方头黑靴轻轻捅了捅理查德。“好了,”他说,“咱们也该动身了,不是吗?”他迈开大步走过屋顶,理查德爬起身来紧随其后,尽量远离屋顶边缘。侯爵来到立在几根烟囱旁边的塔楼前,他打开一扇门,两人沿着昏暗的旋梯向下走去。 “那个人是谁?”理查德问道。他透过微光凝神观望,两人的脚步声在金属阶梯上往来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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