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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吕克的梦想

  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谢我的影子。

  对夜晚的恐惧其实来自对孤独的恐惧,我不喜欢一个人睡,却被迫如此生活。我住在一栋离医学院不远的大楼顶层套房,昨天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因为该死的早读,我活该独自庆生,没时间交朋友。医学院的课程不允许我有多余的时间。

  两年前,我抛下童年,将它扔在学校操场的七叶树后,遗忘在成长的小城中。

  毕业典礼当天,妈妈顺利出席,刚好有一位女同事帮她代了班。我似乎隐约瞥见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校门的铁栅栏后,但我应该又是在做梦了,我总是太有想象力。

  我把童年留在回家的路上,在那里,秋雨曾沿着我的肩膀流下。我也把童年埋进阁楼里,在那里,我曾一边看着爸妈相爱时的照片,一边和影子说话。

  我把童年扬弃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那里,我向我最好的朋友——面包师傅之子道别;在那里,我把妈妈拥进怀里,向她承诺尽可能回来看她。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我看到妈妈哭泣,这一次,她没再试图别过脸去。我不再是那个她需要全力保护的孩子,她再也不必藏起泪水,藏起她从未远离的悲伤。

  我贴在车厢的窗户上。当列车启动,我看到吕克握着妈妈的手,安慰着她。

  我的世界从此转向,本来坐上这节车厢的人应该是吕克,他才是对科学有天分的人。我们之间,那个理当照顾为别人、尤其是为儿子奉献一生的护士的人,本该是我。

  医学系四年级。

  妈妈退休了,转到市立图书馆服务。每个星期三和三个朋友打牌。

  她常常写信给我,但我奔波在课堂与医院值班室之间,完全没空回信。她一年来看我两次,春、秋季各一次,她会住在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并逛逛博物馆,等我结束忙碌的一天。

  我们会沿着长长的河岸散步,她边走边要我谈谈生活琐事,还给我许多建议——关于一个充满人性关怀的医生必须做到的事;在她眼中,这和成为一名好医生同样重要。四十年的工作生涯中,她遇到过很多医生,所以一眼就能看穿哪些是重视职业胜于病患的医生。我总是沉默地听她说。散完步,我会带她去一间她很喜欢的小餐馆吃晚餐,她往往抢着付账,每次抢账单时都说:“等你将来当了医生,再请我去高级餐厅吃大餐吧。”

  她添了皱纹,但眼中闪耀着永不老去的温柔。父母到了某个年纪总会变老,但他们的容颜会深深烙印在你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想着他们,就能浮现出他们昔日的脸庞,仿佛我们对他们的爱,能让时光停顿。

  妈妈每次来都会做一项工作:把我的小窝恢复原貌。每次她走后,我都会在衣柜里发现一堆新衬衫,而床上干净的被单,会泛着和我童年房间同样的香气。

  我的床头柜上总是放着一封当年我请妈妈写给我的信,和一张在阁楼里找到的照片。

  送妈妈去车站时,她会在上车前把我拥进怀里,她抱得如此之紧,让我每次都很害怕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看着她的列车在蜿蜒的铁道上消失,奔向我长大的小城,朝着离我六小时车程的童年驶去。

  妈妈离开后的隔周,我必定会收到她的信,向我描述她的旅程、她的牌友,还会给我一堆刻不容缓的必读书单。可惜的是,我唯一的读物只有医学月刊,我每晚都会一边翻阅,一边准备实习医生国考。

  我通常在急诊部和小儿科轮值,这都需要高度的责任心。我的主任是个不错的家伙,一个不喜欢吼人的教授,但只要有一点点粗心或是犯一点儿小错,就会听到他的咆哮。不过他很无私地把知识传授给了我们,这也是我们想从他身上学到的。每天早上,从查房开始,他会孜孜不倦地告诫我们,医生不是一门职业,而是一份使命与天职。

  休息时,我会飞奔到医院的餐饮部买个三明治,坐在院区的小花园吃。我常在那里遇到几个恢复期的小病患,他们在父母的陪伴下来这里透透气。

  而正是在那里,在一块方形开满花的草坪前,我的人生再度翻转。

  我在长椅上打瞌睡,读医学院是一场对抗睡眠不足的长期奋战。一个四年级的女同学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从昏昏沉沉中拉了出来。苏菲是个耀眼又美丽的女孩,几个月来,我们一起见习,相互调情却从未为彼此的关系定调,我们互称朋友,故意忽略对对方的渴望。我们都知道彼此没时间经营一段真正的关系。这个早上,苏菲第N次谈到她在照顾的病患——一个已经两周无法进食的十岁小男孩,没有任何病理学家可以解释他的病况。他的消化系统正常得不得了,没有任何症状证明为何会抗拒最基本的进食。这个孩子现在只能靠打点滴维持,而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糟,即使会诊了三位心理医生也无法解开谜团。苏菲完全对这个小人儿着了迷,迷到什么事都不想做,成天只想为他的病找出解决之道。因为想要重拾我们每周晚上一起复习功课的时光,即使没什么把握,但我承诺她会研究一下病历,从我的角度去思考可能的解决方法,一副好像我们两个小见习医生比整个医院的医疗团队还来得聪明、厉害,不过每个学生不是都梦想着超越他的老师吗?

  苏菲谈着小男孩身体的衰弱状况时,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在花园走道玩跳房子的小女孩吸引了。我很专注地观察她,突然发现她并不是依照规则一格一格地跳,而是完全不同的玩法——小女孩并脚跳向她的影子,期望可以超越它。

  我问苏菲她的小病人能不能坐轮椅,并建议她把他带来这里。苏菲本来希望我能去病房看他,但我坚持要她不要浪费时间。太阳很快就会消失在主建筑物的屋顶,我需要看到他。苏菲虽不乐意,但最后还是屈服了。

  她一走开,我立刻走近小女孩,告诉她我要跟她说一个秘密,要她承诺为我保密。她专心地听我说话,并接受了我的提议。

  一刻钟后,苏菲推着她的小病人回来了,他被绑在轮椅上,从他苍白的皮肤和消瘦的两颊可以看出他很虚弱。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更能了解苏菲多为他烦心。苏菲停在离我不远处,我从她眼中读出疑惑,她用无声的方式问我:“好,现在要怎么做?”我建议她把轮椅推到小女孩旁,她照做,再走回长椅找我。

  “你认为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能把他治好?这就是你的神奇药方?”

  “留点时间让他对她感兴趣。”

  “她在跳房子,你何以见得他会对她感兴趣?好了,到此为止,我要带他回病房。”

  我捉住苏菲的手臂,阻止她离开。

  “出来透气几分钟对他不会有害处。我相信你还有其他病人要探视,就把他们两个留在这里,我会在这段休息时间看着他们。别担心,我会小心的。”

  苏菲走回儿科病房,我走近孩子们,取下把小男孩绑在轮椅上的带子,把他抱到方形的草地上。我先坐下,把他放在膝上,背向夕阳的余晖。小女孩又回到她的小游戏里,就如我们原先约定的一样。

  “你在害怕什么,我的小人儿,为何放任自己衰弱?”

  他抬起视线,什么也没说。他的影子如此纤细,依偎着我的。小男孩在我的臂弯里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我祈求上天让我童年的影子回来,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全世界没有一个孩子能捏造出我刚刚听到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他还是他的影子在低低向我倾诉,我早已遗忘这种真情流露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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