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幻想小说 > 偷影子的人 | 上页 下页


  这天早上,操场上天气很好,我记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们俩的影子在地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数学观点来说,那是比例问题。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让我的影子叠在他的上面。马格什么都没察觉,我则因这小小的诡计得逞而愉悦;终于这一次是我占上风,做做梦又没损失。本来正持续摧残我肩膀的马格,一看到伊丽莎白经过只距离我们几米的七叶树时,就站了起来。他命令我不许动,终于放过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间,朝我走了过来,并且以严肃的神情看着我,严肃得让我不由得自问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为你父亲的事感到遗憾,”他对我说,“你知道的,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最后可能都会迎刃而解。”

  他怎么已经得知这个消息?爸爸离开的事应该还不至于登上乡下小报的头条新闻吧?

  而事实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里,所有流言飞语都为人津津乐道,人人都热衷于他人的不幸。一认识到这点,爸爸离开的事实再次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担啊!可想而知的是,说不定从爸爸离开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学家里就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人会把责任推给我妈,有人则说都是爸爸的错。不管是以上哪种状况,我都是那个没办法让爸爸快乐、让他愿意留下的没用儿子。

  今年开始得真糟啊!

  “你跟你爸相处得好吗?”伊凡问我。

  我点点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鞋尖。

  “人生就是场烂戏。我爸爸是个烂人,我以前恨不得他离家。我赶在他之前离开家,就是因为他的关系。”

  “我爸可从来没打过我!”为了避免误会,我反驳道。

  “我爸也没有。”警卫回辩。

  “你要真想跟我交朋友,就应该说实话。我知道你爸爸打过你,他为了用皮带好好抽你一顿,还把你拖到花园里面去了。”

  但是,是谁让我脱口说出这件事的?我不知道这些话怎么会突然从我口中蹦了出来,也许我的潜意识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处罚的那个该死的周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着我的眼睛。

  “谁告诉你这些的?”

  “没人。”我困惑地回答。

  “你要不是狗仔,就是骗子。”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谁告诉你我爸的事的?”

  “你妈妈打电话来通知时,我正拿信给校长,校长一接到电话,就惊愕地提高了声量,她不断重复:‘这些该死的男人,真是混账、烂人。’当她意识到我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好像觉得必须致歉,就对我说:‘伊凡,我不是指你’‘我当然不是在说你’,她甚至又重复了几次。才怪哩,她当然觉得我也是一样的,她甚至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在她眼中,我们都是浑蛋。你要是看过当初学校转为男女混校时她有多难过,你就会理解。小子,只要是男的,就属于坏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瞒着老婆搞外遇,人们就会问:‘跟谁啊?’‘对方是怎样的人?’‘是不是同样背着老公乱搞的狐狸精啊?’嘿,我清楚得很,你看着吧,等你长大你就懂了。”

  我想让伊凡误以为我听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说过,我们的友谊不能建立在谎言上,我其实很清楚他说的事。事情的开始是妈妈某天从爸爸的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支口红,爸爸推说他完全不知道口红是打哪儿来的,还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定是办公室同事开的恶意玩笑。爸妈吵了一个晚上,而我整晚学到的不忠字眼,比从所有妈妈爱看的电视连续剧中听到的还多。虽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员就在你隔壁房间上演的戏码,自然更真实。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现在轮到你说了。”伊凡接话。

  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伊凡低声咒骂了几句,命令我快回去上课,他还加了一句:“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呢,我们两个之间的。”他起身朝工具间走去,我则走回教室。

  我面朝太阳走着,突然转身一看,我身后的影子又重新变回娇小的样子,而警卫身前的影子则比我的大出许多。在这一周的开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轨了,这让我着实安心不少。也许妈妈说得对,我的想象力太丰富,让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来我还没原谅雪佛太太对我的处罚;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妈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校长,跟她说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们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们并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认为坦承这样的隐私很不合时宜,难道她以为消息传开以后,会对我有利?我跟伊丽莎白根本毫无机会啊,好吧,就算我假设伊丽莎白喜欢戴眼镜、个子又娇小的男生(这已经是一个相对乐观的假设),还假设她就是欣赏跟马格完全不同类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类型——的男生,她又怎么会梦想与一个众所皆知其父亲为了外遇而抛家弃子的人,携手共筑未来?尤其主因还是这个儿子不值得做父亲的为他留下来。

  我不断反思这个念头,在学生餐厅里、在地理课上、在下午的休息时间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决定跟妈妈解释她让我陷入困境的严重性,但就在我用钥匙扭开锁孔的瞬间,我想到这么做就是出卖伊凡;我妈第二天一定会打电话给校长,责怪她没有保守秘密,而校长根本不需要经过一连串调查,就可以揪出流言传出的源头。一牵连到警卫,就会危及我们的友谊,而在这所新学校里,我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岁,当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后,我发现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得另找方法来跟妈妈摊牌。

  我们看着电视吃晚餐,妈妈没心情跟我聊天,自从爸爸走后,她几乎不怎么开口,仿佛每个字都太沉重,让她无力发出音节。

  睡觉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课休时间对我说过的话:随着时间流逝,有时事情自会迎刃而解。也许再过一阵子,妈妈就会再到房间来跟我道晚安,就像从前一样。这一夜,就连挂在半敞窗户上的窗帘也纹丝不动,万物皆惧,不敢惊扰笼罩房子的整片寂静,连藏身在帏幔褶皱里的影子也不敢妄动。

  大家可能以为我的人生历程会因爸爸的离家而改变,其实并非如此。爸爸经常很晚下班,我早已习惯跟妈妈一起相依,共度晚间时光。虽然我很怀念全家一起骑脚踏车出游的时光,但我很快就习惯用看动画片来取代这项娱乐,妈妈会在她看报时放任我看动画片。新生活、新习惯,我们会在街角的餐厅共吃一个汉堡,然后一起到商店街闲逛,通常这时商店都打烊了,但妈妈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点心的时候,她总是向我提议邀请朋友来家里玩,我耸耸肩,承诺会这么做——等下次吧。

  整个十月都在下雨,七叶树落叶纷纷,鸟儿越来越少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露面。很快地,鸟鸣声悄然杳去,冬天,就姗姗而来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着阳光出现,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阳光才凿破云层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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