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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十六

  无论人类文明如何异化,无论生命和社会如何发展,也无论机器、人类的相互作用如何复杂,个体的力量总会找到它存在的空间,尤其是当人类的进程、人类的未来都依赖于某个人的个人行为的时候。

  ──摘自《特雷亚拉克斯神明书》

  ***

  他走出皇宫,跨过高高的人行天桥,走向奇扎拉教团大楼。保罗改变了自己的步履,稍有点一瘸一拐。太阳快落山了,他走在一道道阴影里。阴影有助于掩饰,可锐利的眼睛仍旧能从身体的姿态中认出他来。他带着屏蔽场,但没有打开。他的助手们认为屏蔽场的微光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保罗朝左边瞥了一眼。缕缕沙云飘浮在傍晚的天空,像百叶窗帘。透过蒸馏服过滤器的空气非常干燥。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可自从他停止晚间独自散步以来,安全措施从未像现在这般松懈过。装有夜间监测仪的扑翼机远远地飘浮在头上,看似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它们通过一件藏在他衣服里的传感装置监测他的一举一动。精选的保卫人员一部份在下面的街道上游走,其他人则散布全城,以保护身着伪装服饰的皇帝。他从上到下都是弗瑞曼人装束,蒸馏服和沙漠靴都是深色。面颊嵌了塑模,让面貌有所改变,下巴左侧附着储水管。

  走到天桥对面的时候,保罗朝身后瞥了一眼,保护他的寝宫的石头城垛后面有人影晃动。肯定是加妮。“在沙漠里搜寻沙子。”她这么形容这次冒险。

  她不知道这是多么痛苦的抉择。权衡痛苦,选择较轻的那个。但这种抉择使较轻的痛苦也难以忍受。

  在那极度痛苦的一刻,他挥手和她告别。最后的瞬间,加妮体会到了“道”,由此感应到了他的内心感受。但她误读了其中的含义,把这种痛苦当成人们告别亲人投身险境时自然产生的感情。

  我要是也能和她一样,对那些痛苦的抉择一无所知,那该多好,他想。

  他穿过天桥,走进教团大楼的上层通道。到处是固定式球形灯,人们来去匆匆,忙着工作。奇扎拉教团从不入睡。保罗被门上的标牌吸引住了,彷佛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商船部、辩驳部、预言部、信仰考验部、宗教代理部、武装部……信仰传播部……

  更诚实的标签应该是政治宣传部,他想。

  在他统治的宇宙中,一个新行当快速崛起:宗教事务官员。奇扎拉教团的这种新型人物通常并非弗瑞曼人,而是改宗的皈依者。他们极少取代关键位置上的弗瑞曼人,可关键位置之外的所有空隙几乎都由他们填充。这种人使用香料,一方面是因为香料延缓衰老的功能,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他们负担得起。他们远离诸如皇帝、宇航公会、比·吉斯特姐妹会、皇室或奇扎拉教团等掌握着权力的人物和组织。他们的上帝就是例行公事和档案。为他们服务的有许多门塔特,还有庞大的文件系统。他们手册里的第一个词是私利,巴特兰圣战所制定的规范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他们会说,机器不能有人类的意识。可实际上,他们早已背叛了这个原则,他们的所有行为都显示出他们更喜欢机器而不是人类,更喜欢统计数字而不是独特的个体,更喜欢模糊而概括的东西,而不愿接触具体的个体,因为这种接触要求想象力和创新精神。

  当保罗走上大楼另一侧的坡道时,阿丽亚神庙晚祷仪式的钟声刚刚敲响。

  钟声给人一种奇怪的永恒之感。

  神庙在拥挤的广场对面,被修缮一新。宗教仪式也是最近设计的。神庙位于阿拉肯边缘的沙漠地带,风沙已经开始侵蚀神庙的石头和塑模,周围建筑物的排列似乎很随意。这一切都形成了这样的印象,即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地方,充满传统和神秘。他走下去,来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冒险开始了。安全部门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向导坚持要这么办。保罗同意了,这使他的安全官很不高兴,连史帝加也不赞同这种方式。加妮当然反对得最厉害。

  周围挤满了人群。他们挤碰着他,视而不见地瞥他一眼,然后从身边匆匆而过。他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自由。他知道,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弗瑞曼人的。现在的他是一个生活在沙漠深处的男人。这样的人性子暴烈,容易发怒。

  他随着快速移动的人流走上神庙台阶,人群更加拥挤了。周围的人不断朝他身上挤压,他发现人人都在向他道歉:“请原谅,尊贵的先生。我无法阻止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对不起,先生,实在挤得太厉害了。”

  “真不好意思,圣公民。一个蠢货推倒了我。”

  如此这般几次后,保罗渐渐对这些道歉充耳不闻。这些话里其实没什么感情,只有一种传统的敬畏。他不再想周围的人群,心里却回忆起自卡拉丹城堡少年时代以来的这段漫长日子。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踏上了这条道路,远离卡拉丹、通向这样一颗星球的这样一个拥挤的广场?他真的已经踏上了这条道路吗?他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踏上这条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动机。他的动机和各种各样纠缠在一起推动他前进的力量实在是太复杂了,很可能比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其他任何驱策力都复杂得多。他固执地觉得,自己仍然可以避免等在前方、已经清楚可见的宿命。但汹涌的人潮推着他向前走去,恍惚中,他感到迷失了方向,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

  人群拥着他上了台阶,进了神庙的门廊。人们安静下来了,可怕的体味越来越浓烈──酸臭味,汗味。

  侍僧已经开始晚祷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们平板的吟唱盖过了所有声音──低语声、衣服的沙沙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咳嗽声──讲述着某个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女祭司在神圣的入定状态中访问过那里。

  她骑上太空中的沙虫!
  她穿过满天风暴,
  到了一片吹拂着微风的陆地。
  在毒蛇的窝巢我们酣然入睡,
  因为有她守护那梦游的灵魂。
  她把我们藏在阴凉的洞穴,
  只为避开沙漠的酷热。
  她洁白的牙齿熠熠闪光,
  让我们在黑夜里有了方向。
  她那美丽的发辫,
  把我们荡上极乐的天堂!
  只要有她,
  到处是花儿的甜美芬芳。

  巴拉可!保罗想到了一个弗瑞曼人的词语。留神啊!她也可能爆发出愤怒的激情。

  神庙的门廊里竖着一排排又高又细的灯管,模拟出蜡烛的火焰。烛光摇曳,保罗彷佛回到了古代。他知道,设计者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整个场景都是对古代生活的模仿。制作精细,而且效果不错。这里头也有他的手笔,为此,他恨自己。人群裹挟着他经过一道高大的金属门,进入了巨大的神庙正厅。这儿光线黯淡,闪烁不定的亮光来自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大厅尽头是一个被照得透亮的祭坛。祭坛后面的黑木上刻着看似简单的花纹,这是弗瑞曼神话中的沙地图案。看不见的灯把灯光射在警戒门的能量场上,形成一道彩虹。吟唱的侍僧在那道彩光之下列成七排,和彩虹构成奇异的反差:黑袍,白脸,嘴巴和谐一致地开合着。

  保罗观察着身边的香客,突然间十分羡慕他们的专注,他们那种聆听真理的虔诚。可他却听不到什么真理。他们似乎在这里得到了某种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某种能够抚平他们精神创伤的东西。

  他想慢慢朝祭坛挪近点,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不得不停下来。保罗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个老弗瑞曼人探询的目光──蓝中透蓝的眼睛,浓密的眉毛,好像似曾相识。一个名字在保罗的脑海里闪过:拉西亚,一位穴地时代的伙伴。

  保罗知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如果拉西亚动武的话,自己完全束手无策。

  老人靠近了些,一只手放在黯淡的沙色长袍下,无疑紧握着啸刃刀的刀柄。保罗选了一个最适合反击的位置。老人把头靠近保罗的耳朵,悄声说:“和其他人一起。”

  这句暗语确认了他的向导身份。保罗点点头。

  拉西亚退了回去,面对着祭坛。

  “她来自东方,”侍僧唱道,“太阳在她身后。在光明的照射下,一切都显露无遗。什么也逃不过她的双眼,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

  如诉如泣的雷贝琴声响起,盖过了歌声。侍僧的吟唱戛然而止。人群像中了电击一般,猛地一抖,朝前面冲了几米。他们现在已经像一块肉饼般紧紧地粘在一起,呼吸和香料的味道使空气变得异常浑浊。

  “在洁净的沙地上,夏胡露写下圣言!”侍僧们齐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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