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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骨干

  死人若下定决心离开人间,你绝对感觉不到他们走了。你本来就不该感觉到什么,顶多只会觉得一阵耳语、或是一阵微风飘过身旁。我打个比方,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个人坐在演讲大厅或是戏院后面,直到她悄悄溜出去,你才知道她不见了。像外婆一样上了年纪的人比较敏感,但一般人通常只感觉到门窗紧闭的房子里忽然吹起一阵微风,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

  几年之后,外婆也过世了,但我在天堂里还没碰见她。我想象她优游在她的天堂里,和田纳西·威廉斯与迪恩·马丁啜饮薄荷酒,我相信时间到了,她自然会来到我的天堂。

  说真的,我依然不时偷瞄我的家人,没办法,我就是想这么做。他们也依然低记着我,没办法,他们也忘不了我。

  琳西和塞谬尔结婚之后,两人坐在30号公路旁的空房子里喝香槟。房子旁边的树木愈长愈高,枝叶都伸进楼上的窗户里,他们坐在枝叶之下,心想一定要想办法修剪这些不听话的树叶。鲁思的爸爸答应把房子卖给他们,他不收头期款,唯一的要求是塞谬尔当他公司的第一名员工,和他共同开创修复老房子的事业。到了夏末,康涅斯先生在塞谬尔和巴克利的协助之下,已经将房子附近清理干净,他还架了一座拖车,白天他在里面办公,晚上这里就成了琳西的书房。

  刚开始一切都不方便,房子里没水没电,他们必须回去我家,或是回塞谬尔的爸妈家洗澡,但琳西专心念书,塞谬尔则四处寻找和房子同样年代的门把和灯饰。琳西发现自己怀孕时,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我就说嘛,你最近看起来比较胖。”小弟笑着说。

  “你还说呢!怎么不看看自己。”琳西说。

  爸爸梦想着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和另一个可爱的孩子一起玩赏玻璃瓶里的帆船。他知道当那天终于来临时,他会感到悲喜交加;玻璃瓶里的小帆船总会让他想起他那早逝的女儿。

  ***

  我真想告诉你天堂有多漂亮,我也想让你知道天堂里非常安全,我活得很好,总有一天,你也会来到这个平安美丽的地方。天堂虽然美好,但我们不只在乎是否活得平安,也不在乎现实之类的小事,活得快乐最重要。

  有时我们会耍些花招,让凡人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比方说,有一年我让巴克利栽种的作物全部一起开花萌芽,这是我献给妈妈的礼物。妈妈回家之后重拾园艺,她修剪野草、种花、栽种植物,成果令人赞叹。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返家短短几年之内就有这种成果,生命的转折真是不可思议。

  爸妈把我的旧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外婆的遗物也捐了出去。

  一想到我,他们就坦白说出对我的思念。他们分享思念的心情,一起谈谈他们死去的女儿,这已成为爸妈生活的一部分。巴克利的鼓声隆隆,我始终听在耳里。

  雷拿到了医学学位,诚如卢安娜所言,他成了辛格家“真正的医生博士”。随着岁月增长,他变得愈来愈包容,即使身旁都是把事情看成黑白分明的医生和学者,他依然相信生命蕴含不同的可能性。性命危在旦夕的陌生人不见得因为中了风,所以才看到床前站了一个人,正如几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曾把鲁思叫成我,他也的确曾和我做爱。

  倘若心生疑惑,他就打电话给鲁思。鲁思已从衣柜大小的房间,搬到下东区一个小套房。她依然想把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事情写下来,她想让大家知道死人真的和活人说话,在阴阳交界之间,鬼魂上下飘摇,跟着凡人一起欢笑,鬼魂就像凡人所呼吸的空气,缥渺无踪,却无处不在。

  ***

  我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叫做“超级天堂”,这里不但包含了我最单纯的梦想,也有我最衷心的渴求,就像我祖父说的:这里好极了。

  这里当然有美味的蛋糕、蓬松的枕头、和各种鲜艳的色彩,但在大家看得到的炫丽景象之外,还有一些安静的角落,你可以到那里坐坐,静静地握着另一个人的手,什么话都不必说。你不必提起往事,也不用多做宣示,在超级天堂里,凡事都像平头钉和新飘落的树叶一样舒服。你就像坐上惊险刺激的摩天轮,口袋里的玻璃弹珠掉出来,却一直悬挂在空中,摩天轮把你带到超级天堂,在这里,所有未曾实现的梦想终将成真。

  ***

  有天下午,我和祖父一起观看人间动静。我们看到小鸟在缅因州高耸的松林间跳跃,小鸟们振翅高飞,从这个树梢跳到另一个树梢,我们几乎可以感觉到小鸟的活力。最后我们来到曼彻斯特,祖父记得以前曾到东岸各州出差,于是我们到这里看看他以前去过的一家小餐馆。过了半世纪之后,小餐馆比当年残破了不少,我们看了一眼之后就离开。正准备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他了!哈维先生正从一部灰狗巴士里走下来。

  他走进小餐馆,在柜台边点了一杯咖啡。对不知情的人而言,他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闪烁,他早已不戴隐形眼镜,但大家通常不会注意到那对隐藏在厚重镜片下的双眼。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服务生端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给他,他听到门上挂的铃铛一响,随即感到门外飘来一阵寒风。

  走进餐馆的是一名少女,她和哈维先生搭同一班巴士,坐在他前几排,过去几小时的路上,她一直戴着随身听,轻轻地跟着哼唱。他坐在柜台边等她上完洗手间,然后跟着她走出餐馆。

  我看他跟在她后面,走过餐馆旁肮脏的雪地,一路跟到巴士站后面。她站在这里避风、抽烟,他上前搭讪,她没有被吓到,在她的眼中,他不过是另一个上了年纪、衣衫褴褛的无聊男子。

  他衡量一下状况,天上飘着雪,天气相当冷,他们前面就有一条陡峭的溪谷,另一边则是黑暗的树林。盘算清楚之后,他开口向她搭讪。

  “这一趟坐得真久。”他说。

  她瞪了他一眼,彷沸不敢相信他在和她说话。

  “嗯。”她说。

  “你一个人旅行吗?”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他们头上悬挂着一排长长的冰柱。

  女孩用鞋跟把香烟踩熄,然后转身离开。

  “变态。”她边说边快步离开。

  过了一会儿,长长的冰柱直落而下,他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重重地落在身上,打得他失去了平衡,他双脚一滑,刚好滑到前面的溪谷里,好久以后,溪谷中的雪融化了,大家才看到他的尸体。

  ***

  不讲这些了。我们来说说一个特别的人:

  琳西在院子里盖了一座花园,我看她站在长长的花床前除草,她一想到每天在诊所里见到的患者,手套里的手指不禁紧张地扭曲在一起。她该如何帮他们度过生命的难关?她该如何减轻他们的痛苦?我记得她虽然聪明,却经常想不通一些最简单的事情。比方说,她花了好久才了解为什么我总是自愿去拔篱笆里面的草,因为这样我才可以一面拔草,一面和哈乐弟玩。她想起哈乐弟,我也跟着她的思绪漫游,她想再过几年,等他们安顿好,房子围上了篱笆,她要帮孩子养只小狗。

  她又想到现在有种新机器,三两下就可以把草拔得干干净净,以前我们边拔草边抱怨,一拔就是好几小时。

  塞谬尔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抱着小宝宝走向琳西。啊,艾比盖儿·苏姗,我可爱的小宝贝!我在人间活了十四年,我过世十年之后,这个胖嘟嘟的小婴孩来到了人间,她是我最亲爱的小苏西。塞谬尔把我的小苏西放在花丛旁边的毯子上,我妹妹,我亲爱的琳西则把我留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

  五英哩外的一栋小房子里,一个男人拿着我的银手环给他太太看,手环上早已覆上一层污泥。

  “你看我在那个旧工业区找到什么,”他说:“工地里一个工人说他们打算把整片地都铲平,不然的话,地面一崩塌,附近会有落水洞,他们怕车子经过会掉到洞里。”

  他太太边帮他倒了一杯水,他边用手指轻抚手环上小单车、小芭蕾舞鞋、小花篮和小顶针,摸着摸着,他举起沾满泥巴的银手环,他太太放下了他的玻璃杯。

  “这个小女孩现在一定长大啰。”她说。

  几乎吧。

  倒也不尽然。

  我祝大家活得长长久久、快快乐乐。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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