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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大家睡着之后,琳西站在卧室的镜子前看自己。她抹去一些腮红,擦擦嘴唇,摸摸微肿的眉头,她刚拔了些眉毛,原本浓密的眉头稍显红肿。她在镜中看到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出了不同:镜中的她,是个能够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化妆品下是她所熟悉的脸孔,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脸,但最近每个人一看到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上了口红和眼影后,她脸部的轮廓变得鲜明,焕发出珠宝般的神奇光彩,家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呈现出如此炫丽的光泽。外婆说得没错,化了妆之后,她的双眼更加湛蓝,拔了些眉毛后,脸型也为之改变,腮红更强调了她的颧骨(“这些轮廓可以再加强,”外婆强调说)。嘴唇看起来也不一样,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噘嘴、亲吻、假装像喝了鸡尾酒一样大笑。她低下头,一面像好女孩一样祷告,一面偷瞄自己这副好女孩模样。上床睡觉时,她背贴着床,这样才不会弄乱了她全新的容貌。

  ***

  贝赛儿·厄特迈尔太太是我和琳西唯一见过的死人。我六岁、琳西五岁时,她和她儿子搬到我们这个小区。

  妈妈说她有一部分的脑子不见了,因此,有时她一离开儿子家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经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树下凝视着街道,好像站在那里等公交车,妈妈常把她带到厨房坐下来,帮两人泡杯茶,安抚了她之后再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有时她儿子家没人接电话,厄特迈尔太太就坐在我家厨房,一语不发地盯着餐桌中间的摆饰,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我们放学回家时,她还没回去,她坐在厨房里对我们微笑,还经常边摸琳西的头发边叫“纳塔利”。

  厄特迈尔太太过世时,她儿子请妈妈带我和琳西参加葬礼,“我母亲似乎特别喜欢您的小孩。”她儿子写道。

  “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琳西低声抱怨,妈妈一面帮琳西扣上洋装上无数的圆形钮扣,一面心想:这又是一件外婆给的,毫无实际用途的礼物。

  “最起码她还叫你纳塔利。”我说。

  复活节刚过,春天刚开始变热,那一星期气温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经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数残雪。在厄特迈尔家教堂的墓园中,冰雪附着在墓石的底部,不远之处,金凤花已经开始萌芽。

  厄特迈尔家的教堂相当华丽,“他们是有钱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车上说。琳西和我觉得这整件事情非常有趣,爸爸不想参加丧澧,但妈妈大腹便便,根本没办法开车。妈妈怀巴克利怀到最后几个月时,肚子大到坐不下驾驶座。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我们尽量离她远一点,省得被骂。

  但因为怀着巴克利,所以妈妈避开了瞻仰遗体的仪式,我和琳西则看到了遗容。丧礼之后我们忍不住一再讨论,过了好久之后,我还不断地梦见厄特迈尔太太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知道爸妈不希望让我们看到遗体,但大家列队走过棺材时,厄特迈尔先生示意我和琳西上前看看,“哪一个是我母亲说的纳塔利?”他问道,我们瞪着她,我指指琳西。

  “我希望你过来说声再见。”他说,他的古龙水比妈妈的香水更浓,刺鼻的香味,再加上自觉被排拒在外,让我好想哭。“你也可以过来。”他对我说,他伸手挥挥,把我们召唤到他身旁。

  躺在棺材里的人看起来不像厄特迈尔太太,但那又确实是厄特迈尔太太,感觉相当奇怪。我试着把焦点集中在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

  “妈,”厄特迈尔先生说:“这就是你把她叫成纳塔利的小女孩。”

  琳西和我后来对彼此坦承,我们当时都以为厄特迈尔太太会开口说话,我们当时也决定如果她真的开口,我们会一把拉住对方没命地逃跑。

  过了痛苦难耐的一、两秒钟之后,瞻仰仪式结束,我们也回到爸妈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厄特迈尔太太时,我不觉得十分惊讶。哈莉和我看到她牵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走在一起,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纳塔利,我听了也不觉得惊讶。

  ***

  追悼会早晨,琳西尽可能在她房里待久些,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脸上还化着妆,时间拖久了,就算妈妈看到她,也来不及叫她把妆洗掉。她还告诉自己说,从我衣柜里拿件衣服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但是整个情形看来却怪怪的。

  她打开我的房门,到了二月,大家愈来愈常闯入这个禁地,尽管如此,爸爸、妈妈、巴克利和琳西都不承认进去过我房间。大家不承认从我房里拿了东西,拿了也无意归还。每个人显然都到过我房间,但大家对所有迹象都视而不见,房里东西一有异动,即使不可能是哈乐弟的错,大家还是责怪哈乐弟。

  琳西想为塞谬尔好好打扮,她打开我的衣橱,仔细地检视里面乱七八糟的衣物。

  我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每次妈妈叫我清房间,我总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柜。

  琳西总是觊觎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过的旧衣服。

  “天啊。”她看着阴暗的衣橱轻叹,眼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她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罪恶感。

  “哈啰?有人在里面吗?”外婆问道。

  琳西吓得跳起来。

  “对不起,甜心,把你吓了一跳,”她说:“我想我听到你在里面。”

  外婆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妈妈所谓“贾姬式样”的洋装。妈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身材和我们不一样,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筒洋装显得秾纤合度,即使已经六十二岁,外婆依然是个衣架子。

  “你在这里干嘛?”琳西问道。

  “我要找人帮我拉拉链。”外婆边说边转身,琳西看到外婆的黑色胸罩扣环和半截短榇裙,她从未看过妈妈穿上这样的衣物。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链之外的任何东西,谨慎地帮外婆拉上拉链。

  “看到拉链上的钩子吗?”外婆说:“你扣得起来吗?”

  外婆的颈际充满了香粉和香奈儿五号的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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