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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39

  西班牙广场上那栋房子二楼的两个房间既小又窄,天花板很高,而且──除了每个房间里有一盏极其昏暗,像是有鬼火点着以备其他鬼魂来访的小灯之外──相当的黑,我的床在较小的房间,面对着广场,不过今晚从那高高的窗子看出去,只能看到深沉阴影中的一片黑暗,而看不见的贝尼尼喷泉永无休止的水声只让人觉得夜色更浓。

  圣三一教堂双钟楼之一敲响了报时钟声。这座教堂像只茶褐色的大猫蹲在外面阶梯的顶上,每次我听到夜半报时的短促钟响,就想象著有只鬼魅般的手在拉着腐朽的钟绳,也或许是腐朽的手在拉着鬼影似的钟绳,我不知道哪种意象更适合我在漫漫长夜中所有对死亡的幻想。

  那天夜里我发了高烧,身上像盖了一床又厚又重、浸满了水的毯子。我的皮肤一时发烫,一时又摸起来湿黏冰冷。两次剧烈的咳嗽,第一次让杭特从隔壁房间的长沙发上跳起来,直奔到我房里,我看到他因为见到我呕在花缎床单上的血而瞪大了眼睛;第二次发作时我尽量忍住,蹒跚地走到小柜上面的面盆那里,吐出较少量的黑血和暗色的黏痰。第二次杭特没有醒来。

  身在这个地方,千里迢迢地回到这两个黑黑的房间里,这张讨厌的床上,我依稀记得自己在这里醒过来,奇迹似地痊愈了,那个“真正的”席维伦和克拉克医生,甚至还有小席格诺娜·安洁莱缇24都等在外面那个房间里。那段从死亡中康复的时期;在那段时间里我知道我不是济慈,不在真正的地球上,也不是我在最后一夜闭上双眼的那个世纪……我不是人类。

  24席格语娜·安洁茱蒂(Signora Angeletti):济慈在罗马时的房东太太。

  ***

  两点多的时候,我睡着了,在睡眠中,我做了梦,那是一个我以前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梦。我梦到自己缓缓地穿过数据平面,穿过数据圈,进入并穿过巨型数据圈,最后进入一个我不认得的地方,从来没有梦见过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着无限大的空间,从容的步调,无法形容的色彩,一个没有地平线、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或可以称之为“地”的实体。我想这是巨型数据圈,因为我立即感受到这个层面的交感性现实,包括了所有我在地球上经验过的一切感觉的变化和异常。所有的二元分析和我在智慧上所感到的愉悦,全都由智核经由数据圈流了过来。而更重要的是,有一种……一种什么感觉呢?丰厚?自由?──潜力无限也许是我想找的词吧。

  我独自在这个超数据圈里。色彩流过我的上方和下方,穿透我……有时候化为模糊的柔和粉色,有时又结合成云似的幻象,另外也偶尔似乎要形成更实在的物体、形状,很清楚的形体,在外表上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类──我看着他们,就像是孩童望着云朵而想象着大象,尼罗河的鳄鱼,以及在一个春日从湖区西边行军到东边的大炮艇。

  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听到了声音:由外面广场传来那令人发疯的贝尼尼喷泉挣琮水声;鸽子在我窗台上方的梁间理毛,发出咕咕叫声,里·杭特在梦中轻轻呻吟。但在这些声音之上和之下,我还听到一个更轻悄的声音,不那么真实,但具有极大的威胁性。

  有巨大的东西朝这边过来。我拚命地想透过粉色的迷蒙望出去;有东西就在我视界的边缘之外移动,我知道它晓得我的名字,我知道它把我的生命握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拳头中则握有我的死亡。

  在这个空间之外的空间里,没有地方可躲。我不能逃。女妖的痛苦之歌起起落落地不断由我远离的世界传来──每个地方每个人在每天所感到的痛苦,刚开始的战争所带来的痛苦,刺穿在荆魔神那棵可怕的树上所感到特定而集中的痛苦。最糟的是,由那些朝圣者和其他与我共享他们生活及思想的人所发出,以及我为他们所感到的痛苦。

  如果能让我摆脱这痛苦之歌,就值得我冲上前去迎接前来的命运阴影了。

  ***

  “席维伦!席维伦!”

  一时之间,我以为是我在叫,就像以前我在这个房间里,因为痛楚和高烧已经超出我所能忍受的程度时呼叫约瑟夫·席维伦,而他永远会在我身边。他动作笨拙而迟缓,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总让我想用一些恶毒的话将之抹去。人在将死的时候很难还有好脾气,我一生相当慷慨大方……那为什么当我在受苦的时候,当我把残存的肺咳得吐在满是血痕的手帕里的时候,还要再继续扮演那个角色?

  “席维伦!”

  那不是我的声音。杭特在摇着我的肩膀,叫着席维伦的名字。我突然想到他以为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把他的手拨开,倒回枕头上。“干什么?有什么事吗?”

  “你在呻吟,”葛莱史东的助理说:“还叫出声来。”

  “做了个噩梦,如此而已。”

  “你的梦通常都不只是梦而已。”杭特说。他四下看了看这个现在只靠他拿进来的一盏灯照亮的小房间。“好可怕的地方,席维伦。”

  我想微微一笑,“这里一个月要花我二十八先令,七个意大利银币呢,真像抢钱。”

  杭特对我皱起了眉头,灯光使得他的皱纹看来比平常深了许多。“我说,席维伦,我知道你是一个模控人。葛莱史东告诉过我,你是由一个名叫济慈的诗人重生的人格。现在显然这里的一切……”──他无助地用手比画了一下这个房间,阴影,长方形高高的窗子,还有这张高脚的床──“所有这一切都和那件事有关。然而是怎么样的关系呢?智核在这里玩的是什么把戏?”

  “我不确定,”我很老实地说。

  “可是你知道这个地方?”

  “哦──是的。”我用充满感性的声音说。

  “告诉我吧,”杭特哀求道,就是因为他一直忍到现在都不问我,以及现在这样急切的恳求,让我决定告诉他。

  我告诉他有关约翰·济慈的事,谈到他出生于一七九五年,他那短促而经常不快乐的一生,以及他于一八二一年因为“肺痨”而死在罗马,远离了他的朋友和唯一的爱人。我告诉他经过安排,让我在这个房间里“恢复健康”的经过,还有我为什么决定选用约瑟夫·席维伦的名字──他是济慈认识的一个画家,最后一直陪到济慈过世──最后,我告诉他我在万星网的短暂时间里,倾听、细看,受命梦到海柏利昂去的荆魔神朝圣团成员和其他人的生活。

  “做梦?”杭特说:“你是说,即使是在此刻,你也在梦见万星网里所发生的一切?”

  “是的。”我告诉他有关葛莱史东,天堂之门和神之谷的遭到摧毁,还有从海柏利昂来的那些混乱影像。

  杭特在狭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的影子高高地投射在粗糙的墙壁上。“你能和他们连络上吗?”

  “我梦到的那些人?葛莱史东?”我想了一下,“不能。”

  “你确定吗?”

  我试着解释。“我甚至不在那些梦里,杭特,我没有……没有声音,也不存在……我不可能和我梦到的那些人连络。”

  “可是你有时候会梦到他们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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