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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我转身,瞄准,开火一气呵成,听见手上的枪在一波扫射后打光弹药,看见第二艘浮掠机放出飞弹,随即分解成无数的金属破片和人体碎块。我猛力将钱宁扔向人行道,趴了上去,尝试用全身覆盖他暴露的肉体。

  所有飞弹同时引爆,几枚在半空中,至少两枚触地。钱宁和我被震离地面,沿着碎石步道飞出十五、二十公尺。运气不错。我们一秒前才离开的合金混凝土人行道,先是起火燃烧,化沫,枯萎缩瘪,然后翻落到下方冒着烈焰的步道上。现在那里成了一道天然的壕沟,隔在我们和大部分地面部队之间。

  我站起身子,摔开无用的火神炮和炮座,扯下身上的无用护甲残渣,双手将钱宁抱起。他的头盔已经炸飞,脸部惨不忍睹。鲜血从护甲上二十多处破洞渗出。他的右手和左脚被轰断了。转身开始带着他走上荆魔神庙的台阶。

  群星广场的航域现在充满了警笛声和警备浮掠机。上方楼层和崩陷步道远程的蛊达正四处寻找掩蔽。两个刚才用运载包落地的精锐部队跑上楼梯朝我而来。我没有转身。我每走一步都得拖起僵直、无用的左腿。我知道我的背后严重烧伤,其他部位有破片造成的伤口。

  浮掠机轰然盘旋,但避开神庙的台阶。枪声在广场上下四起。我可以听到背后金属的铿锵步伐正快速接近。我勉强多爬了三阶。再向上二十阶,彷佛无限遥远,主教身边站了一百名教士。

  我又踏出一步,低头看看钱宁。一只眼睛是开的,直瞪着我,另一只闭着,组织肿胀、血迹斑斑。“没事的,”我低语,头一次注意到我的头盔不见了。“没事。我们快到了。”我勉强再一步。

  两个穿着亮黑战斗护甲的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两人拉起的面罩上弹痕累累,脸色十分不善。

  “把他放下,贱货,也许我们就会饶你一命。”

  我疲累的点点头,无力再走一步或做任何动作,只能站在那里双手抱着他。钱宁的血滴落白色台阶。

  “我说,把这王八蛋放下我就……”

  我对他们两个开了枪,一个中左眼一个右眼,从头到尾没把爸爸的手枪从钱宁的身体下拿开。

  他们倒下。我又撑了一步。然后再一步。我停了一下,然后抬脚再次踏出。

  阶梯顶端黑红成群的长袍向旁分开。门口非常高也非常暗。我没回头,但我从背后的噪音可以听出广场上的人数极多。主教在我身旁一起走过大门,进入阴影。

  我将钱宁放在冰冷的地板上。长袍在我们身旁游走。我把能拔下来的护甲都拆了,然后敲打钱宁的。他的护甲好几处都跟皮肉融在一起。我用没受伤的手触摸他烧伤的脸。

  “对不起……”钱宁的头微微颤动,他睁开了一只眼睛。他举起赤裸的左手摸我的脸、我的头发、我的后脑,“芬妮……”

  此时我感到他将死去。我也感到那股涌动,当他的手找到了神经分流器,那股白色闪光的温暖涌动流进史隆磁盘,一切钱宁·济慈的曾经或可能的曾经,轰然进入了我;几乎,几乎就像两个晚上以前,他在我体内的高潮,涌动和震颤和突然的温暖和之后的静止,在那里的感觉留下余韵。

  我将他放低到地板上,让辅祭抬走尸体,拿到外面好让人群和当局和等着结果的人看看。

  我让他们把我带走。

  *

  我在荆魔神庙的疗愈堂待了两个礼拜。烧伤痊愈了,疤痕去除了,金属异物取出了,皮肤移植了,肌肉重生了,神经再次接合。而我依然伤痛。

  除了荆魔神教士之外,所有人对我都失去兴趣。智核确认了钱宁的死讯、确认他的存在在智核没留下痕迹、确认他的模控人体死了。

  有关当局录了我的口供,吊销了我的执照,尽力遮掩了所有事实。网内媒体报导,群星广场爆发了废渣蜂巢帮派械斗。无数帮派份子和无辜路人被杀。警方控制住了局面。

  传言霸联将准许世界之树号将朝圣者载往海柏利昂附近的战区,消息流出前一星期,我用了神庙传送门前往文艺复兴星系,在那里的数据库独自待了一小时。

  纸张以真空封存保护所以我不能摸。手写字体是钱宁的,我看过他的字。古老的羊皮纸泛黄且脆弱。有两份残稿。第一份写着:

  ∮

  白天逝去了20,它的甜美也都远离!
  柔嫩的手,更柔的胸,娇音和红唇,
  温馨的呼吸,多情的、如梦的低语,
  明眸,丰盈的体态,细软的腰身!
  一切违时地消逝了,唉,当黄昏──
  那爱情的夜晚,那幽暗的节日
  为了以香帷遮住秘密的欢情,
  正开始把昏黑的夜幕密密编织;
  而这时,一朵鲜花,她饱含的魅力
  枯萎了,我眼前的倩影无踪;
  枯萎了,我怀抱的美丽形体;
  枯萎了,声音、暖意、皎洁和天境──
  但今天我既已读过爱情的圣书,
  而又斋戒、祈祷过,它该让我睡熟。

  注20,“The Day is Gone,and All its Sweets are Gone!”济慈十四行诗。译文参考查良铮所译“济慈诗选”。

  #

  第二份残稿是以更潦草的笔迹写在更粗糙的纸上,像是在笔记本上匆匆画记:

  ∮

  这只活生生的手,此刻温暖而足能
  有力紧握,倘若不幸发寒
  且深陷棺木的冰冷静默,
  势将纠缠你的白日且冻结你多梦的夜晚
  直到你愿使自己心中鲜血枯涸
  让赤色生命再次流窜我的血脉,
  而你才得良心安稳──看哪这只手──
  我举之向你。21

  注21,出自济慈的诗“这只活生生的手,此刻温暖而足能”。

  *

  我怀孕了。我想钱宁知道。我不确定。

  我怀孕两次。一次是钱宁的小孩,另一次是史隆回路里他一生的回忆。我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该有连结。小孩出生还需要好几个月,而不到几天我就将面对荆魔神了。

  但我记得钱宁破裂的身体被抬走示众之后,到我被带去接受治疗之前的那几分钟。他们都站在黑暗当中,几百名教士和辅祭和驱魔师和守门人和参拜者……接着他们齐声吟唱,就在暗红色的阴影中、半空转动的荆魔神雕像下,而他们的声音在哥德式的穴室中回荡。他们吟唱的内容大概是:

  ∮

  “愿她有福
  愿吾人救赎之母有福
  愿吾人和解之器有福
  愿吾人造物之妻有福
  愿她有福”

  *

  我受了伤而且心神不定。我当时没有听懂。我现在也不明白。

  但我知道,当时间一到,荆魔神来临,钱宁跟我将会一同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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