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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三章 押送自愿农场

  埃斯文突然出现,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再加之他的警告仿佛十万火急,我大为惊恐,急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奥布梭的岛上,想问总督,埃斯文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为什么他会从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急切地劝告我,劝告内容与昨天总督对我的劝告如出一辙。不巧总督出去了,门卫不知道他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于是我又赶到叶基的府邸,同样倒霉,主人不在家。这时候,大雪纷飞,这是今年秋天头一场大雪;司机拒绝带我到萨斯基思府邸,因为小车轮胎没有上防滑链条。那天晚上,我挂电话给奥布梭、叶基和斯洛思,但一个都没有联系上。

  晚餐时候,萨斯基思做了解释:正在庆祝一个约米西教节日,即圣人和王位拥护者的庄严仪式,政府高级官员都要到庙宇去出席仪式。他还解释,埃斯文的行为尽管很狡猾,却是一个失去权势的人所为,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影响人们或者事件——他的行为也随着时间消逝会显得绝望多于理智。在那顿漫长而又滞闷的晚餐期间,我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萨斯基思一个劲地谈呀谈,对我谈,对每天晚上在他家进餐的许多雇员、助手以及食客谈;他如此喋喋不休,如此兴致勃勃,我还是头一回领教。晚餐好歹总算结束了,但天气已晚,不宜出门了,而且萨斯基思说,总督们都要在庙宇仪式上忙到半夜才完。于是我决定干脆免了夜宵,早早上床睡觉。睡到深更半夜,我突然被陌生人叫醒,宣布我被捕了,随即,一名全副武装的卫兵把我押到孔德尔夏登监狱。

  米西洛瑞仅残存几座古老建筑物了,孔德尔夏登监狱就是其中一座。

  狱守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推着我穿过走廊,把我推进一间小屋。小屋肮脏龌龊,灯光通明。不一会儿,另一群狱守簇拥着一个神色威严的瘦脸家伙进来。那家伙只留下两人,把其他人打发走。我请他允许我向奥布梭总督带句话。

  “总督知道你被捕了。”

  我一怔:“知道了。”

  “这是我上司采取的行动,当然是遵照33人委员会的命令罗。——老实交待吧。”

  那两名卫兵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一面反抗,一面愤怒地说:“别动武,我什么都说!”瘦脸家伙不理睬我,又叫来一名卫兵。于是三名卫后架着我,用皮带把我系在一张可拆卸的桌子上,然后给我注射了一种迷幻药。

  审问究竟持续了多久,问了我些什么,我都一无所知,因为整个审问期间我都在迷幻药的作用下,迷迷糊糊的,什么都记不住。我清醒过来时,连自己在孔德尔夏登监狱被关了多久也茫然无知:根据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四五天吧;但我不敢肯定。注射迷幻药后一段时间里,我连何月何日也懵懵懂懂的,实际上我只是慢慢地开始醒悟自己身在何方。

  原来我坐在一辆商旅卡车里面,卡车很像以前载我翻过卡尔加维山脉到里尔去的那辆卡车,只是那一次我坐在驾驶室里,而这次我却坐在车厢里。同车的还有二三十人,但具体有多少我说不清楚,要知道车厢没有窗户,只是后门开有一孔;用四层钢网遮住,可透进微光。车子显然开了好一阵了,我也完全恢复了知觉,车里每个人的位置都大致固定了,屎尿臭、呕吐物臭、汗臭搅在一块,臭不可闻。大家彼此素不相识,谁也不知道我们被载往何方,车上少有谈话声,这是第二次我同逆来顺受、垂头丧气的奥格雷纳人一道被锁在黑暗里。

  那天夜里车里死了一个人。他的腹部遭受过棒打脚踢。没有人抢救他,也无法抢救。临死的人碰巧紧挨着我,我便把他的头放在我的膝盖上,让他临死时呼吸畅通,随后他死了。当时我们个个都是赤身裸体,他死后我用他的血涂满我的腿和手,变成一件干燥,僵硬的褐色衣服,但一点也不保暖。

  黑夜寒气愈甚,正在下大雪;新近的积雪,先前的积雪,雨夹雪,冻雪……奥格雷纳语和卡尔海德语对每一种雪都有一个名称。据我统计,卡尔海德语表达雪,即积雪的种类、形态、阶段以及品质的字眼多达62个。另外,还有一套表示落雪种类的字眼,一套表示冰的字眼,一套20多个表示温度范围、风力以及降雨量等的字眼。

  那天夜里,我坐在车上,脑里翻来覆去地列出这些词语,每想起一个字眼,就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

  卡车又继续行驶了三天三夜——自从我苏醒过来后一共四天四夜。

  加上死尸,我们一共有26人,即13对。格辛人思考数目,常以13、26和52为单位,无疑是因为26天长的太阳周期构成他们的无变化的月份,并接近他们的性周期。尸体被抛到我们车厢后壁钢板角落,以便冷冻。其他人或坐着或蜷着,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自己的领土上,自己的王国里。到了夜里,严寒难忍,大伙儿便一点一点地聚拢,合成一个整体,占据一定的空间,中心温暖,边缘寒冷。

  大家都有一份同情心。我和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咳嗽厉害的,被认为最怕冷,因此每天夜里我们三人都呆在这群人,即26人群体的中央,那儿最暖和。每天夜里,我们并不争夺暖和的地方,我们自然而然就各在其位了。说来真可怕,人没有失去的就只有这份善良了。

  尽管车上拥挤,尽管大伙儿挤在一块过夜,但在心灵上大家彼此相隔遥远。25人中间没有一个人对全体说过一句话,或咒骂过一句。善良,还有忍耐,但是沉默,始终保持沉默。

  一天,我想是第三天,卡车停了好几个小时,我心里纳闷他们是否把我们扔在这个荒凉地方毁掉。这时候,车里一个人开始与我搭讪。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是关于奥格雷纳南部一座工厂,他曾经在那儿工作,他讲他是如何得罪监工而倒霉的。他用柔和低沉的声音一个劲地讲呀讲,同时用手不停地碰我的手,好像一定要引起我的注意。太阳开始西斜,我们蓦然向路肩转过身去,一道光柱射进窗孔,突然间,即使在车厢里也能看清楚,我仿佛看见一位姑娘,衣服褴褛,相貌俊俏,样子傻乎乎的,她边谈边仰视我的脸,满脸羞怯的微笑,似在寻求安慰。这位年轻的奥格雷纳人正处于克母恋期,对我动了芳心。这是初次有人向我索取什么,但我却不能给予。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孔跟前,佯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瞧一瞧外面,好长时间都没有回到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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