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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一件汗衫,没有穿马裤、外衣,不过我带着行李包呢,里面有我的换洗衣服,还有我的绿宝石、现金、文件、证件和发报机。旅行时我把行李当枕头睡,显然在做噩梦时我也仍然紧紧地抓着行李。我取出鞋子、马裤和皮毛大衣穿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乡野,我身后苏文星村在燃烧,绵延半英里长。这时候,我拔腿开走,不久便找到一条路,路上有人。他们同我一样,也是逃亡者,但他们熟悉路,我便跟着他们走,因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离苏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苏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桥那边巴斯瑞尔村的袭击。

  那边的人突然袭击,放了一场大火,随即便撤退了,并没有发生战斗。突然间,灯光掠过黑暗,照射着我们,我们仓皇跑到路边,只见一队商旅,有20辆卡车,向西朝苏文星村高速疾驰,犹如一道火光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我们来到一个公社农庄中心,在那儿遭到扣押和盘问。我试图混在路上一直跟随的那群人中间,但运气不佳。那群人要是没有带身份证的话,也会倒霉的。结果他们,我以及一个没有带护照的外国人,从人群中被拉出来,关到一座粮仓里过夜。这些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床上爬起来逃命的,其中几个人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好在路上别人给了他们毛毯披在身上。

  他们散坐在空荡荡的、灰尘四散的黑暗里,偶尔有两人低声交谈,但既没有同病相怜,也没有抱怨。

  我听见我左边一个人耳语:“我在我家门外街上看见了他,他的脑袋都给炸掉了。”

  “他们使用的是打金属子弹的枪,袭击枪。”

  “田纳说,他们不是从巴斯瑞尔村来的,而是从奥弗尔德领地来的,而且是坐着卡车来的。”

  “可是奥弗尔德和苏文星村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们不理解,但也不抱怨。枪声和大火把他们驱出了自己的家园,现在他们又被自己的同胞关在地窖里,但他们却没有抗议。他们对突如其来的厄运不问个为什么,黑暗里只听见喁喁低语,漫无目的。低语渐渐消失,人们睡了。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婴儿在对自己哭啼的回声哭啼。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已经大白天了,太阳光射进眼里,如同一把尖刀,寒光闪闪,令人胆战心惊。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便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机械地跟在其他人后面。

  “请往这边走,艾先生。”一个身穿红色服装的人急忙说道,原来我不再是逃亡者了。

  先前我同那些无名无姓的人一道沿着一条漆黑的路逃命,随后我又和他们一样失去了身份证件,现在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又存在了。

  地方公社农庄中心办公室乱哄哄的,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还是抽出时间接待我,对我头天夜里受的委屈表示歉意。“要是你不进入苏文星村就好了!”一位胖乎乎的检查员叹息道,“要是你走人们常走的那条路就好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给我特殊待遇,但这无关紧要。使者金利·艾,要把他当作贵宾优待,于是,他受到了贵宾待遇。到了半下午,八区东霍姆斯沃夏姆公社农庄中心就已派专车送我上路前往米西洛瑞了。我还领到一个新护照,一个自由住宿路上所有中转站的准许证,还有一份拜会公路与港口一区总督乌斯·苏斯杰斯先生在米西洛瑞的府邸的特许电函。

  小车奔驰,车上的收音机伴着发动机的鸣响广播。整个下午,我一面聆听收音机,一面驱车穿过奥格雷纳东部平坦、广阔的农田,在艾尔亨朗听了那声嘶力竭的广播后,我觉得车上的收音机广播轻柔悦耳。广播没有提及对苏文星村的袭击事件,看来奥格雷纳政府显然想防止而不是煽动人们的情绪。每隔一会儿,收音机就要重复播放一份简短的官方新闻公报,公报只是说沿着东部边界正在并将继续保持秩序。我喜欢这个举措,它既安定人心,又不具挑衅性,是柔中有刚,我一直很敬佩格辛人的这种品质。我真高兴离开了卡尔海德,这个一盘散沙的国度正在被一位有孕在身的偏执狂国王和一位自大狂摄政王驱向暴力的深渊。我真高兴以25英里的时速穿过一望无垠的犁沟笔直的田野,向着另一国家的首都驶去,那里的政府相信“秩序”。

  沿着壮阔的孔德瑞尔河东岸行驶,我在奥格雷纳的第三天早晨到达了米西洛瑞——那个星球上的第一大城市。

  米西洛瑞是一座市容古怪的城市,所有的灰色石头围墙都有几扇安得过高的小窗户,街道宽阔,行人显得渺小,街灯挂在高得出奇的灯杆上,斜屋顶陡峭如合掌祈祷的双手。这个城市的怪异风格不是为了沐浴阳光,而是为了抵御寒冬。冬天,街上积了15英尺高密实的、给车辆辗得硬邦邦的积雪,陡峭的屋顶上挂满冰柱,雪橇停放在车棚里,狭小的窗孔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夹雪闪烁着黄色的光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既经济实用,又婀娜多姿。

  我驱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把车还给城市管理局,步行前往第一区入境道路与港口总督的府邸。

  我对奥格雷纳的沉静印象一下子给萨斯基恩总督全搅乱了,只见他满脸微笑,大声招呼着迎向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吼大叫地招呼“已知星球艾克曼联盟派到格辛的大使”。

  “我不是大使,萨斯基恩先生,只是特使。”

  “那么就是未来的大使嘛。一定是,向米西发誓!”萨斯基恩身体壮实,笑容可掬,“哟,艾先生,你同我想像的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他们说你高得像街灯,瘦得像雪橇冰刀,黑得像煤灰,斜眼睛——我还以为是个冰川吃人妖魔呢!原来只是比我们大多数人黑些罢了。”

  “是泥土颜色。”我说。

  “另外,奇袭那天夜晚你在苏文星村吗?米西呀,这个世界叫人怎么过?你到这里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当时过艾河大桥险些把命送了。别提了!别提了!好歹总算到了这里。再说,许多人都想见你,听你讲话,欢迎你光临奥格雷纳。”

  接着,他不容分说,把我安顿在他家里的一套房子里。他是个高官显贵,生活之豪华,在卡尔海德无出其右,就连那些大领主们也黯然失色。萨斯基恩的公馆就是一整座岛,雇员百余人,家仆、职员、技术顾问成群,但没有亲戚老乡。村庄和领地里那种大家族制尽管还残存在社区组织里,但在奥格雷纳数百年前就已经“民族化”了。凡是一岁以上的孩子都不再和父母一方或双方共同生活,全都由社区保育院抚养。出身不分贫贱。个人遗嘱没有法律效力:人一死,遗产就归国家。所有人的起点都机会均等,但结果相异,萨斯基恩不仅家财万贯,而且仗义疏财。房间里的一些豪华设施我先前在冬季星上从未见过——例如淋浴器,还有电热器以及储料充足的壁炉。萨斯基恩笑着说:“他们告诉我,要给特使保暖,因为他来自一个炎热的世界,一个火炉似的世界,耐不住我们这里的寒冷。要把他当做孕妇照顾,在他的床上铺皮毛,在他的卧室里安上加热器,把他的洗澡水加热,把他的房间里的窗户全关上!这样行吗?你会感得舒适吧?如果还需要别的什么,请尽管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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