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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黎白南感觉船舰小得无法乘载他的巨大焦躁。女士坐在小小帆棚下,巫师坐在各自帆棚下,像排成一列的鸭子,但他前后踱步,对狭窄拘束的甲板感到不耐。他觉得让“海豚”如此快速南行的不是海风,而是自己的不耐——却依然不够快。他希望旅程快快结束。

  “还记得前往瓦梭岛的舰队吗?”他正站在舵手旁,研究航海图及眼前的开阔海面,托斯拉站到身旁问,“那一幕真壮观!三十艘船舰排成一排!”

  “真希望我们是去瓦梭岛。”黎白南说。

  “我一直不喜欢柔克,”托斯拉同意道,“那片海岸二十哩内没一道好风,也没海流,只有巫师的汤药;北方的石块每次都在不同位置,镇上都是骗子跟变身怪。”他技巧卓越地朝海边呸了一口,“我宁愿再面对老狗血和他那群奴隶贩子!”

  黎白南点点头,却一语未发。与托斯拉在一起经常带来如此欣悦:他会替黎白南说出自己不当说的话。

  “那个话都不会说的家伙……那个哑巴,”托斯拉问,“就是在城墙上杀死法肯那个,叫啥名字来着?”

  “埃格。从海盗变成奴隶贩子。”

  “没错。在索拉时,他认得你,直接攻击你。我一直想,怎有此事?”

  “因为他曾抓我去当奴隶。”

  托斯拉见识大风大浪,但此时目瞪口呆,显然不信黎白南,却又不得不信,无话可说。黎白南享受这片刻,终于同情他的处境。

  “大法师带我去追捕喀布时,我们先往南。霍特镇上有个人向奴隶贩子告密,他们往大法师头上敲了一记,我则快步逃走,以为能将他们引开。但他们追的是我……我值钱。醒来时已被铁链五花大绑,在一艘航向肖尔的战船上。隔晚,大法师就把我救了出去,铁链像枯叶从我们身上散落。大法师告诉埃格,除非他想到值得说的话,否则永远别再开口……大法师像一盏大灯,越过海面朝战舰而来……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的真实面貌。”

  托斯拉凝神思索半天。“他解放了所有奴隶?奴隶为什么没杀死埃格?”

  “也许他们把他带到肖尔卖掉。”黎白南说。

  托斯拉思索更久。“你那么执着于禁绝贩奴,原来是这原因。”

  “其一。”

  “这一行通常不会让人的个性转好。”托斯拉说,研究钉在舵手左方的内极海海域图,注意到某地,“威岛,龙女人就是从这儿来的。”

  “我发现你总避着她。”

  托斯拉噘起嘴,不过因为在船上,没吹出口哨。“记得我提过的《贝里洛小妞》吗?这么说吧,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直到看到她。”

  “托斯拉,说不定她会吃了你。”

  “那也死得很光荣。”水手酸酸地说。

  王大笑。

  “别太大胆。”托斯拉说。

  “别担心。”

  “你跟她在那里那么自由随性地聊天,简直跟与火山轻松相处一样……但我跟你打包票,我不介意多看一点卡耳格人送你的礼,从那双脚看来,内容很值得一看。你要怎么把她从帐棚中弄出来?那双脚是很棒,但我想先多看一点脚踝。”

  黎白南感觉自己脸色一沉,转过头去,不让托斯拉看见。

  “如果有人送我这样一个礼,”托斯拉凝望海面说,“我会打开。”

  黎白南无法抑制不耐的小动作,托斯拉反应一向灵敏,咧嘴露出歪斜笑容,再无多言。

  船长上到甲板。黎白南问:“前面云层有点厚?”船长点点头说:“南边与西边都有暴风雨,今晚就会进入范围。”

  随着时间渐晚,午后海面起伏不定,温柔阳光染上黄铜色调,一阵阵海风从不同角度吹袭。恬娜告诉过黎白南,公主害怕大海与晕船,他向后舱瞥了一、两眼,想确定在一排鸭子中不会见到红纱覆面的身影。但进入船舱的是恬娜与恬哈弩,公主依然在那里,伊芮安坐在旁边,两人专注交谈。来自威岛的龙女人跟胡珥胡的后宫女子有什么好谈?有何种共通语言?黎白南迫不及待想知道,便走向后舱。

  伊芮安一见黎白南,抬头微笑。她有坚强开朗的脸庞,笑容大方,宁愿裸足行走,对衣着漫不经心,让风纠结长发。若不看她的双眼,会以为她只是个帅气、热心、聪颖、缺乏教育的村妇。她的眼睛是朦胧琥珀色,她像现在这般直视黎白南时,他无法直接回视,便垂下视线。

  黎白南明白表示过,在船上不准使用宫廷仪节、不准打躬作揖,他靠近时不准任何人跳起身立正。但公主站起身,确如托斯拉所说,双脚漂亮,不小,却高拱、健壮、美丽。他凝视白色木甲板上的一双纤细裸足,抬起目光,看到公主像上次面对他时一般,拨开面纱,只让他一人看见她的脸。红影下庄严、几乎悲怆的美丽,令他微微目眩神驰。

  “一切……一切都好吗,公主?”他结结巴巴地问,难得如此。

  公主道:“我朋友恬娜说,呼吸海风。”

  “没错。”他随口抓两个字回答。

  “你想……或许……你的巫师能为公主做些什么?”伊芮安问,伸展修长四肢,也站起身。她与公主皆身材高挑。

  黎白南正试图分辨公主的瞳眸是什么颜色,因他终于能看见她的双眸。是蓝色,他心想,但像蓝色蛋白石般,蕴含别色,也可能因为穿过红纱的阳光所致……“为公主做些什么?”

  “她非常希望不会晕船,从卡耳格那里过来时,受了很多苦。”

  “我不害怕。”公主说,直视黎白南,彷佛向他挑战……为何?

  “当然,当然。我去问黑曜,我想他一定能做点什么。”黎白南恍惚地对两人鞠个躬,快步离开去找巫师。

  黑曜及塞波交谈片刻,便前去请教赤杨。对抗晕船的咒语较属于术士、修补师、治疗师的范畴,而非智慧深奥、法力强大的巫师,赤杨目前当然什么都做不了,但或许还记得某个诵咒?他不记得,一切烦恼开始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出海;塞波承认每次搭小船或碰上恶劣天候时,也会晕船。黑曜终于走到后舱向公主请罪:他无能为力,也未能提供方法,只有(很抱歉地)一个水手听到她的困境后(水手可是包打听),坚持要黑曜交给她的咒符,或护身符。

  公主修长的双手从红金薄纱间探出,巫师在她手中放入一个怪异的黑白相间小东西:干海草编绕在一块鸟胸骨上。“是信天翁,它们能凌驾暴风之上。”黑曜羞愧地说。

  公主俯低隐藏的头,以卡耳格语喃喃道谢。小法宝消失在薄纱中,她退入舱房。黑曜遇上站在近处的王,道歉。船舰如今因强烈古怪的风向,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猛力起伏,他说:“陛下,您知道,我可以对风说个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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