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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塞波领着他走到地面裂沟逐渐合拢为狭隙的南端,叫赤杨趴躺,直视身下无尽延伸的深层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说,“你只需这么做。即使天摇地动,也要攀牢。”

  赤杨趴在地上,直视石墙缝隙。趴低时,可以感觉岩石戳压胸膛及腰臀,听塞波开始以高亢声音念诵创生语,感受阳光温暖照耀双肩,闻到鞣革厂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间从深处喷出一股令他无法呼吸、头晕目眩的空虚鲜明气味,大地在身下移动,摇晃震动,他紧攀,听见高亢声音唱诵,吸入大地气息。黑暗升起,虏获住他,他失去阳光。

  回神时,太阳已西沉,变成挂在海湾西岸上空迷雾的红球。他看见塞波在不远处坐着,疲惫寂寥,黑色影子长长延伸在石头修长的投影间。

  “你醒了。”黑曜说。

  赤杨发现自己正仰躺,头靠在黑曜膝上,有块石头刺压背脊。他晕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杨一能行走,三人便出发下山,尚得赶路数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显然无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时,天已全黑,塞波道别,在隔壁酒馆投射出的灯光中,探索赤杨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说,依然不开心。

  “我为此感谢你。”赤杨道,照英拉德岛习俗伸出右手。一会儿后,塞波伸出手相碰,随即告辞。

  赤杨累得连腿都动不了,洞穴空气的鲜奇味道依然流连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轻飘、茫然、空虚。回到王宫时,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说无大碍,只需休息。

  进入房间,小拖脚步轻盈、尾巴摇摆地前来迎接。“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赤杨弯下腰抚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泪涌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猫随同跳上,蜷窝在肩,一面呼噜呼噜作响。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没有能记起的梦境,没有呼唤真名的声音,没有长满枯草的山丘,没有昏暗石墙。什么都没有。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宫中花园,心情沉重焦虑。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岛、巫师之岛(该死的术士,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以卡耳格语说)。在柔克能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边,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亲爱的男人身边。

  她疏远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礼、和善,却拒绝软化。

  恬娜在最后一季的玫瑰间漫步,心想:男人就这么害怕女人!不怕单独一个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谈、工作,声援彼此的女人们。男人只看到计策、阴谋、束缚、陷阱的铺设。

  男人当然是对的。身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这一代;女人编织男人视为铁链的连结、视为束缚的联系。若黎白南坚持必须完全独立、不受约束,才不算无足轻重,那恬娜与赛瑟菈奇确是一伙,随时准备背叛他;若他认为自己只是空气与火焰,没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属于土地的,是她的瑟鲁、前来共处一段时日的有翼灵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将会离开。火里来,火里去。

  还有伊芮安。恬哈弩将与她一同离开,那灿烂猛烈的生物,与该扫的老房子、该照顾的老头子有何关连?伊芮安怎么可能了解这种事?对身为龙的她而言,人选择肩负责任、结婚、生子或背负大地重担,能算得上什么?

  恬娜看见自己,在一群肩负高远超凡命运的人之中,孤独、无用,因而完全屈服于想家的念头。不仅想念弓忒。为何自己不该支持赛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从头到脚都是大地的女子,不会拍动炙热双翼飞去,还会说自己的母语!自己尽责地教导公主赫语,欣喜于她学习的进度,但至今才发现,真正的欣喜在于能与她说卡耳格语,所听所说的字词,盛满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来到通往柳树下鱼池的小径,看到赤杨,他身边有个小男孩,两人正安静、认真交谈。她总是乐于见到赤杨,怜悯他身处的痛苦与恐惧,也尊敬他在忍耐时表现的耐性,喜欢他诚实、英俊的脸庞,与灵巧言词。在平凡词语中多一点优雅装饰,何过之有?何况,格得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离外停步,以免打扰两人交谈,看赤杨与孩子跪在小径上,探进矮树丛。一会儿,他的小灰猫从树丛下出现,丝毫未注意两人,径自横越草皮,蹑掌蹑脚,压低肚腹,眼睛闪亮地猎捕飞蛾。

  “你可以让它整晚待在外面,”赤杨对孩子说,“它在这里走不丢,也不会受伤。小猫爱好户外,你该能了解,这片大花园就像整座黑弗诺城。你也可以让它在早上自由活动,要是喜欢,也能让它跟你一起睡。”

  “我喜欢。”男孩害羞地说。

  “要在房里放一盒猫砂,随时要有一碗水,不能干掉。”

  “还有食物。”

  “没错,一天一次,别放太多,它有点贪嘴,总觉得兮果乙创造诸岛就是为了让它填饱肚子。”

  “它会抓池里的鱼吗?”小猫如今在鲤鱼池旁,坐在草地上环顾四周。蛾飞走了。

  “它喜欢看鱼。”

  “我也喜欢。”男孩说。两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觉一阵温柔的感动,赤杨有某种纯真,男人的纯真,而非孩子气。他该有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好父亲。

  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还有小孙子、孙女……不过艾苹的大女儿琵萍……可能吗?琵萍要十二岁了?今年或明年就会取得真名!噢,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该拜访中谷,带个命名礼给孙女,玩具给娃娃,确定老静不下来的儿子星火未过度削剪梨树枝叶,和善良的女儿艾苹促膝相谈一会儿……艾苹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欧吉安赐予……想及欧吉安,便涌上一阵慈爱与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见在锐亚白屋里的壁炉,看到格得坐在壁炉边,看他转过黝黑脸庞,问个问题。在黑弗诺新宫花园里,离壁炉数百哩外,恬娜大声答道:“我会尽早回去!”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从王宫出发,登上“海豚”。黑弗诺人民彷佛参与庆典般,挤满街道及码头,称为片舟的撑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与小艇缀点海面,升起鲜艳旗帜;壮丽房舍上的高塔、长短不一的桥梁旗杆,皆飞扬旗帜与锦旗。恬娜穿过雀跃人群,想到很久以前与格得航入黑弗诺,带回和平象征叶芙阮之环。环戴在臂上,她举起手让银环迎日光闪烁,好让人民看到,众人立刻大声欢呼,对她伸出双手,彷佛都想拥抱她。想到这件事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时,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长的传统词句欢迎:“恬娜夫人,欢迎上船。”某种莫名冲动令她答道:“感谢你,叶芙阮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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