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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于是,半个多月的炎炎夏日,伊芮安都睡在河獭之屋,那是间平静屋子。她吃着形意师傅以篮子带给她的食物——蛋、奶酪、蔬菜、水果、熏羊肉——每天下午随他走入高耸树林。林间路径似乎总与记忆略有出入,经常带他们走向看似超出树林范围的地方。两人在沉默中走到大林,休息时亦少言谈。法师是安静的人。他虽然带有一丝悍气,却从未在她面前显露,他的存在有如大林中的树木、稀有鸟类、四肢生物一样恬然。如他所言,他未曾尝试教导她。她问及大林时,他告诉她,大林与柔克圆丘一样,自兮果乙创造世界诸岛以来,便已存在。所有魔法都含蕴于这些树根,这些树根与过去及未来可能的森林交错缠绕。“有时大林在此,”他说道,“有时在他处。但大林永存。”

  她从未见过他住的地方。她想象他在这温暖夏夜可择地而寝。她问众人食物从何而来,他说,学院无法自给自足的部分,邻近农家会提供,因为他们认为众师傅在牲畜、农田、果园上施加的保护,早足以相抵。她觉得有理。威岛上,“无粥巫师”一词代表前所未有、从未听闻的事物。但她不是巫师,又希望能挣得自己的粥食,于是尽己所能修补河獭之屋。她向农夫借工具,在绥尔镇买了钉子与灰泥,用剩下的那一半跑路钱。

  形意师傅从未在一大早来访,因此她早晨十分空闲。她已惯于独处,却仍想念玫瑰、阿菊和阿兔,想念鸡群、母牛、母羊,和那群嘈杂愚蠢的狗,与她在家中所有工作——设法维系旧伊芮亚、让餐桌上有食物。因此,她每天早晨闲适工作,直到看见法师从树林间走出,日光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

  一旦进入大林,她便不再产生挣得、应得,甚至学习的念头。身在该地足矣,一应俱全。

  她问到是否有学生从宏轩馆来此,他说:“有时候。”又有一次他说:“我言不足道。听叶。”他可称之为教导的话语仅止于此。正当她行走,倾听风吹过的沙沙叶声,或风在树顶的暴袭时,她看着影子闪烁嬉戏,想着深埋土壤暗处的树根。她在那儿全然满足。然而,她纵无不满或急切,总觉自己在等待。每当她走出树林荫庇,看到辽阔天际,这份沉默的期待最为深沉,最为清晰。

  一回,两人走了很远,四周高耸入云的深色常青木,她已均不识。她听到一声召唤——是号角吹鸣,还是呼喊?遥远,隐约难闻。她凝立不动,朝西倾听。法师继续前行,发现她已然停步才转身。

  “我听到——”她说,说不出她听到什么。

  他聆听。两人终于再度上路,走过藉那遥远呼唤而展阔、深潜的寂静。

  她从未独自进入大林,多日后,他才将她独自留在林间。但一日,炎热午后,两人走进一片橡木圈绕的草地,他说:“我会回来这里,嗯?”接着快速无声离去,几乎立刻消失在林中光影斑斑、稀影浮动的深处。

  她无意探险。此地的平和需要安静、观察、倾听,她明白这些小径多么难以捉摸,而大林则如形意师傅所述,“里比外大”。她在一片阳光点点的树荫底坐下,看着叶影在地上嬉动。地上厚积橡实,虽然她从未在林中看过野猪,也在此处见过它们觅食的足迹①。有一瞬间,她闻到狐狸的气味。思绪如暖光中轻移微风,安静恬适游移。

  ‘译注:林间地上堆积的橡实通常用来喂养猪只。’

  她在此地,心中经常空无思绪,满是森林,但这天,回忆清晰袭来。她想到象牙,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不知他是否找到船载他回黑弗诺。他告诉她,他绝不回西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是大港、王城,威岛就算像索利亚般沉入深海,都与他无关。但她以挚爱心情想着威岛的道路田野。她想着旧伊芮亚村、伊芮亚山下沼泽填塞的小河,还有山上老宅。她想着冬夜里阿菊在厨房唱歌谣,用木屐击出节拍,还有老阿兔在葡萄园手持锋利小刀,告诉她如何将藤蔓修剪“到它的精气”;以及玫瑰,她的艾陶荻丝,悄声诵念咒文舒缓孩童断臂的疼痛。我已认识一些智者,她想。她的思绪瑟缩避开父亲,但叶片及树影的律动牵引出这段回忆。她看到他醉醺醺、大呼小叫;她感觉他刺探、怯颤的手在她身上;她看到他哭泣、呕吐、羞愧,哀伤自她体内升起、消散,宛如将手臂长长伸展后消退的疼痛。对她而言,他比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无足轻重。

  她伸展四肢,感觉身体在温暖中的适意,思绪飘回到象牙。她生命中没有渴望的对象。年轻巫师如此纤细、自负地初次策马前来时,她但愿自己想要他,但她不想也不能,于是她以为他受咒法保护。玫瑰对她解释过,巫师的咒法如何运作,“才不会进入你和他们心中,你看,因为这会拿走他们的力量,他们说的”。但象牙,可怜的象牙,也一向毫无保护。如果有人受到守贞咒的影响,那一定是她,因为他虽然迷人又英俊,但她除了喜欢之外,从未能对他产生热情,她唯一欲念只是学习他能教导她的事物。

  她坐在大林深沉的寂静中探讨自己。鸟无啼啭,微风不起,树叶静垂。我中了咒法吗?我无性别、不完整、不是女性吗?她自问,看着自己赤裸强健的双臂,和衬衫领口下胸部柔软隆起的阴影。

  她抬起头,看到白发番从一排深暗巨橡木中走出,穿过草地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驻足。她感觉自己脸红,脸庞及咽喉燃烧、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她寻求字句,什么话都好,好让他的注意力自她身上转移,但她一无所获。他在她附近坐下。她往下看,彷佛研究手边一片去年落叶的残梗。

  我要什么?她自问,答案不以言语出现,而是穿透她身体与灵魂:火焰,更烈于此的火焰;飞翔,燃烧的飞翔——

  她回过神,进入树下宁静空气。白发番坐在她身边,脸庞低垂,她想,他看起来多么瘦小轻盈,多么安静忧伤。无可恐惧。无害。

  他转头看她。

  “伊芮安,”他说:“你听到叶声了吗?”

  微风再度拂动,她可以听到橡树间细小悄语。“一点点。”她说道。

  “你听到字句了吗?”

  “没有。”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多说。他起身,她随他走上那条小径,早晚总会引领他们走出树林,来到绥尔波河与河獭之屋旁的空地。两人抵达时,已是午后近晚。他走到溪边,在溪流流出树林而尚未与支流汇集的河段,跪下饮水。她依样照做。接着,他坐在河岸凉爽的长草间,开口说话。

  “我的卡耳格族人崇拜神祗。双生神、兄弟。那里的王也是神。但神之前或神之后,总是河流。山洞、石头、丘陵。树木。大地。大地暗处。”

  “太古力。”伊芮安说道。

  他点头。“那里,女子知晓太古力。这里也是,女巫。这知识不好——嗯?”

  每当他说完听似陈述的句子后,在句尾加上那小小的询问语气“嗯?”或“哪?”时,都教她意外。她一语不发。

  “黑暗不好,”形意师说:“嗯?”

  伊芮安深吸一口气。两人坐在河边,她直视他双眼:“惟黑暗,成光明。”

  “啊。”他说,别过头,不让她看到表情。

  “我该走了。”她说:“我可以在大林行走,却不能住在那里。这不是我的……立足地。而且诵唱师傅说,我在这里就有危害。”

  “我们皆因存在而危害。”形意师傅说道。

  他如同平常,就地取材排出一个小图案:他正面前河岸的一小片沙地上,放下一枝叶梗、一片草叶、几颗小石子。他加以研究,重新排列。“现在我必须谈到害。”他说。

  停顿良久后,他继续说道:“你知道一条龙将我们的雀鹰大人和少王从死亡之岸带回。然后,龙将雀鹰带回家,因为他力量已失,不再是法师。柔克师傅立刻齐聚一堂,推选新任大法师,就在此地,大林中,一如往昔。但不如往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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