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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蜻蜓 Dragonfly

  §一、伊芮亚

  她父亲的祖先在广大富饶的威岛上有片广大富饶的领地。在王治年代里,这家族并无头衔,也未享有宫廷赐予的特权;马哈仁安死后的黑暗时期,他们以坚毅手腕掌控自己的土地与人民,将盈余回馈领地,维持某种程度的公义,抵御土霸侵扰。在柔克智者影响下,秩序与和平重临群岛王国,该家族及其农场村庄兴盛了一段时期。这里的草原、高地牧场、橡木密生的山林,繁盛、美丽,使当地成了俗谚,人们会说“和伊芮亚牛一样胖”或“和伊芮亚人一样走运”。当地领主与佃农将土地名字冠在自己名字之前,自称伊芮亚人。然而,尽管农夫与牧人一季季、一年年、一代代传承,如橡树般持续不断盛兴,但拥有这片土地的家族却随着岁月与机运,渐渐改变凋零。

  两兄弟为争取遗产而分家,一名继承人贪婪,另一名愚蠢,因而败坏产业。一人之女嫁给商人,试图自城市经营领地。另一人的孙辈再度争吵,分割已然破裂的领土。这名叫“蜻蜓”的女孩出生时,伊芮亚领土虽仍是地海中最美丽的山林、田野、草原之一,却已成家族宿怨与诉讼的战场。农场中杂草丛生、农庄屋不见瓦、牛奶棚废弃不用,牧羊人跟随羊群,翻到山的另一头,寻求更丰美的牧地。曾位于领地中心的老宅,在山头橡木林间逐渐崩坏颓圮。

  老宅主人是自称伊芮亚之主的四人之一,另三人称他为旧伊芮亚之主。他将青春及仅剩遗产都倾注在法庭与虚里丝的威岛领主接待厅,试图证明他有权继承整片领土,一如过去百年。他带着失败与苦涩回家,毕生消磨在最后一片葡萄园的硬涩红酒中,带着一群饱受虐待、瘦骨嶙峋的狗,巡逻领土边界,以防宵小侵入。

  他在虚里丝结过婚,娶了一名在伊芮亚默默无闻的女子,据说她来自西方某处某岛屿。她从未踏上伊芮亚,因为她在城里死于难产。

  他带着三岁女儿返家,将女儿交给管家,随即将她遗忘。酒醉时,他偶尔会想起她。如果他找得到她,便强迫她站在椅旁,或坐在他腿上,聆听他及伊芮亚家族遭受的一切冤屈。他诅咒、哭泣、喝酒,也逼她喝酒、逼她誓言彰显家族、效忠伊芮亚。她吞下满口酒,却痛恨那些诅咒、誓言、泪水,及随之而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慈爱。她一有机会便逃开,奔向犬、马及牛群。她对它们发誓忠于自己的母亲,忠于一个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尊崇或效忠的女子。

  她十三岁时,宅里仅存的老葡萄园丁与管家告诉老爷,女儿的命名日将届。他们询问是否该请西池村的术士,或是本地村巫即可。伊芮亚之主登时尖声怒骂:“村巫?老巫婆要赐予伊芮亚之女真名?偷走我爷爷的西池村那个暴发户手下?那个卑劣邪门的叛徒?那王八要胆敢踏上我的领土,我就放狗扯出他的心肝!你们要就跟他这么说!”诸如此类。老阿菊回到厨房,老阿兔回到葡萄园,十三岁的蜻蜓奔出家门,下山跑向村庄,学父亲咒骂那群因他的暴喊而激动不已、紧跟她身后咆啸狂吠的狗。

  “退后!你这只黑心的贱狗!”她大喊,“回家,你这只摇尾乞怜的叛徒!”狗儿旋即安静,尾巴低垂,乖乖回到屋内。

  蜻蜓找到女巫,她正从绵羊臀上一处感染的割裂伤口取出蛆虫。女巫的通名是玫瑰,与威岛及赫族群岛王国许多妇女同名。人若拥有含蕴力量的秘密真名,如钻石含蕴光芒般,通常希望自己的通名愈平凡愈好,和他人一样。

  玫瑰喃喃念诵一串制式咒文,出力最多的却是她的双手与那把锋利短刀。母羊耐心忍受钻挖的刀锋,浑沌的琥珀色狭长双眼凝视、静默,只偶尔顿着小小的左前足,叹口气。

  蜻蜒趋近窥视玫瑰工作。玫瑰刺出一条蛆虫,丢在地上,吐口口水,再继续深挖。女孩侧身靠向母羊,母羊也侧身靠近,互相抚慰。玫瑰取出、丢落、啐向最后一条蛆虫,说道:“把那桶子给我。”她用盐水洗净伤口。母羊深深叹息,突然走出院子,迈步回家。它受够了医疗。“小鹿!”玫瑰喊。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从灌木丛中出现,他方才在丛里睡觉,这时他追随母羊步伐,美其名是照顾母羊,但它比他年长、壮硕、饱足,可能也更为睿智。

  “他们说你应该给我真名,”蜻蜓说:“父亲发了一顿脾气,结果就算了。”

  女巫一言不发,明白女孩说得没错。一旦伊芮亚之主出言允许或反对一件事,绝不更改决定,且自豪于自己不妥协的态度,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出尔反尔。

  玫瑰用盐清洗双手及刀刃,蜻蜒问:“为什么我不能赐予自己真名?”

  “办不到。”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巫或术士?你们到底做什么?”

  “这个嘛——”玫瑰说,将盐水洒在自家小前院的干土地上。她的房子和多数女巫住处一样,离村庄有段距离。“这个嘛——”她说,起身约略环顾,彷佛寻找答案,或母羊,或毛巾。“你必须对力量有点了解,你懂吧。”她终于开口说,一眼看着蜻蜒,另一眼微斜向一侧。有时蜻蜓以为玫瑰左眼斜视,有时又彷佛是右眼,但总有一只眼直视,另一只眼看着视线外某种事物,近转角处或别处。

  “哪种力量?”

  “那一种。”玫瑰答。她如同母羊离开般,突然走进屋内。蜻蜓跟在她身后,但只到门前。没人会不请自入女巫屋中。

  “你说我有。”女孩朝恶臭幽暗的单房小屋说。

  “我说你拥有力量,伟大的力量。”女巫自黑暗中说道:“这你也知道。你会去做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要去找。但没有任何力量能为自己命名。”

  “为什么?有什么比自己的真名更是自己?”

  漫长沉默。

  女巫拿着皂石纺锤和一团油腻羊毛走出屋外,在门边长凳上坐下,旋转纺锤,纺出一码灰褐色毛线,才答道:

  “我的真名是我,没错。但名字又是什么?是别人称呼我的方法。如果没有别人,只有我,那我要名字何用?”

  “可是……”蜻蜒旋即住口,恍悟玫瑰的论证。她随后问:“所以,真名必须是赐予的?”

  玫瑰点头。

  “玫瑰,把我的真名给我。”女孩说。

  “你爹说不行。”

  “我说可以。”

  “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可以让我又穷又笨、一无是处,但他不能让我没有真名!”

  女巫像母羊般叹息,不安而勉强。

  “今晚,”蜻蜓说:“在我们溪边,伊芮亚山下。他不知道的事害不了他。”她的声音半哄劝,半蛮横。

  “你应该有真正的命名日,盛大宴会,跳舞庆祝,像别的少年人一样。”女巫说:“真名应该在破晓时分赐予。而且应该有音乐、盛宴等等,宴会。不是在半夜鬼鬼祟祟,没人知道——”

  “我会知道。玫瑰,你怎么知道该说什么名字?是水告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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