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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老鹰飞来,在山谷、山坡、河边柳树上盘旋尖鸣。它盘旋、搜寻又搜寻,后循原路飞回。

  良久之后,已是向晚,猎犬蹒跚走入山谷。他不时停停嗅嗅,在山坡旁大地裂隙边坐下,歇息疲累双腿。他研究翻起的新鲜土块、草被压扁的地方,轻抚弯扁草茎,让它站直。他终于站起身,到柳树下清澈水边喝口水,走回山谷,朝矿坑前进。

  弥卓在疼痛中、在黑暗中醒来。漫长时间里,也只有这两样陪他。疼痛来来去去,黑暗随侍在侧。光线一度微亮近乎黄昏,他勉强看到四周。一道斜坡从他躺卧处往下伸向一面石墙,石墙对面又是黑暗,但他无法起身走到石墙,疼痛再次激烈回到手臂、大腿、头颅。黑暗包围他,一切消失无踪。

  口渴,伴随而来的是疼痛。口渴,还有流泄的水声。

  他试图记起该怎么发出亮光。安涅薄呜咽哀伤地对他说:“你不能制造光吗?”但他不行。他在黑暗中匍匐前进,直到水声愈来愈大、身下石头尽湿,他盲目摸索直到发现水为止。他喝水,试图再从湿润石头边爬走,他非常冷,一只手臂疼痛无力。头又痛了,他抽噎颤抖,试着将自己缩成一团取暖。没有温暖,也没有光线。

  虽然四周依然一片漆黑,他却坐在离他躺着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他全身蜷缩,瘫散在地,附近有条云母岩脉渗滴出的小水流,不远处还缩着另一堆腐烂的红丝绸、长发、骨头。在那之外,一串岩穴向深处延伸。他看到其中的岩室通道远比所知延伸得远。他以同样事不关己的兴味看着那串岩穴、提纳拉与自己的身体。他感到一阵淡淡懊悔,今天会死在自己杀死的人身边,也算公平。这样也对。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体内有某种事物在痛,不是尖锐的肉体疼痛,而是漫长、一生的哀痛。

  “安涅薄。”他说。

  然后,他回到自己体内,手臂、大腿、头上感到强烈痛楚,在盲然黑暗中恶心、晕眩。移动身体时,他痛得啜泣,但还是坐起身。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心想,我一定要记得如何活下去、如何发光。我一定要记得。我一定要记得树叶的影子。

  森林有多远?

  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

  他在暗中抬起了头,一会儿,他稍微移动完好的手,黯淡的光从手上流泄。

  石穴顶在遥远上方,云母岩脉滴下的孱弱水流在磷火中短促闪烁。

  他再也看不见之前所见的石室与信道,视觉已无关乎己,游离体外。他只看得到一抹光在他四周与眼前。一如他与安涅薄穿过夜里,走向她的死亡,一步步踏入黑暗。

  他跪起身子,才想到轻声说:“谢谢你,母亲。”他站起,又跌下,左腿一阵疼痛,令他大喊出声。一会儿,他再试一次,站了起来,开始前进。

  他花了许多时间越过石穴。他将损伤的手臂放入衬衫,完好的手按在大腿关节,让走路轻松些。两侧墙壁逐渐缩成一条通道,这里的岩顶压低许多,离头顶不远,清水从一面墙上渗出,在地下岩石间聚成小池。这不是提纳拉幻觉中神妙的红色宫殿,有高耸廊柱写着神秘银色符文;这里只有泥土,只有干土、岩石、水,空气沁凉沉静。除了小溪答答声,一切静默。法术光外黑暗一片。

  弥卓低下头,站在那儿。“安涅薄,你能回这么远来吗?我认不得路。”他稍待片刻。他看到黑暗,听到寂静。他缓慢而停歇地进入通道。

  早生不清楚那人如何逃离他的法眼,但有两件事很肯定:他比早生遇过的法师都强大,而且他会尽快回到柔克,因为那是他力量的泉源与中心。试图比他早到一步也没有用,他遥遥领先,但早生可以追随在后;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够,还会有一股力量,令所有法师莫之能御。莫瑞德不也几乎被击倒吗?且击倒他的不是巫术,只是由敌方作法而叛变的军力。

  “陛下,您正派遣船舰,”早生在众王之宫,向坐在手扶椅上的瞠目老人说道,“内极海南方聚有强大敌人,要来攻击您,我们将前往歼毁。百艘船舰将自大港、欧穆尔岛、南港、及您的采邑厚斯克岛出动,是世界上最壮大的海军!我会亲自领军,而荣耀将归属于您。”他带着公然的嘲笑说道,让罗森以恐怖眼神盯着他,终于开始了解谁是主人、谁是奴隶。

  早生对罗森手下全盘掌握,两天内,大批船舰已从黑弗诺出发,沿路搜得贡品。八十艘船舰在正确稳定的法术风吹拂下,航经阿尔克岛及伊瑞安岛,直奔柔克。有时早生会穿着白丝袍,握着由极北海兽角雕成的白色长杖,站在领航战舰的船首甲板,百支船桨如海鸥翅膀拍击。有时他自己便是海鸥,或老鹰,或飞龙,在船舰前方或上方飞行,兵将看到他如此飞行,便叫喊:“龙主!龙主!”

  船舰停靠伊瑞安岛,补给水与食物,如此快速出动数百名兵士,船舰少有时间装载补给品。他们蹂躏伊瑞安岛西岸城镇,四处劫掠,在维斯提及柯梅瑞岛也如法炮制,尽可能掠夺,烧毁遗留物件。然后,大批舰队转向西方,朝柔克唯一港口——绥尔湾——航行。早生从黑弗诺那些地图上得知这海港,知道海港上有座高陵。船舰靠近时,他变身龙形,由船只上空腾越而起,引领船舰,目光朝西凝视,寻找山陵踪影。

  他看到模糊碧绿的山陵在迷雾海面上时,放声大喊——船上的人都听到龙的尖鸣——并加速飞行,让他们尾随在后,前往征服。

  柔克传言当地受咒法保护、由诵咒隐藏,凡人眼睛无法看到。如果那山陵及他如今在山陵前看到的开展海湾有任何咒语,之于他也仅是薄纱,透明可见。他飞越海湾、横渡小镇及山坡上半完成的建筑,抵达高耸碧绿山顶,双眼无可模糊,意志无可挑战。他在山顶伸长龙爪,拍击锈红双翅,降落在地。

  他以自己的形体站着,没有变身。他警觉、忐忑地站着。

  风起,长草在风中点头。夏日正进入尾声,长草已干枯变黄,除了缀边的小白点之外,没有半朵鲜花:一名女子走上山,穿过长草,朝他前来,她未沿任何小径,从容不迫。

  他以为他已举手诵咒,阻止女子;但他没举起手,而她继续前进,直到离他两臂之遥略低处,方才停步。

  “告诉我你的真名。”她说,而他答:“帖列尔。”

  “帖列尔,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摧毁你们。”

  他盯着她,看到一名圆脸中年妇女,身形矮小结实,发中带有灰丝,深色眼眸在深色眉下,双眼擒住他的双眼、擒住他的人,从他口中带出实话。

  “摧毁我们?摧毁这座山丘?那边的树木吗?”她低头朝离山不远的树林望去。“也许创造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毁坏一切;也许大地会自行摧毁,或在最后,透过我们的手,自行摧毁。但不是透过你的手摧毁。虚假的王、虚假的龙、虚假的人,等你明白自己站在何处,再来柔克圆丘。”她的手作势朝土地一挥,转身循着前来的方向,穿越长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顶上还有人,许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与死者的灵魂,许许多多。他极端恐惧,整个人缩成一团,试图施咒隐藏自己,不让所有人看到。

  但他没有施咒,身上不剩半点魔法。魔法尽失,自他体内流入这座可怕山丘,流入脚下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师,只是与旁人一样的凡人,毫无力量。

  他知道这点,彻底明了,却仍试图诵咒,在念诵中举起双臂,怒击空气。然后他往东方看,竭力寻找战舰船桨的闪击,寻找前来惩罚这些人、前来拯救他的舰队风帆。

  他只见到水上一片雾气,覆盖海湾口外。在他注视下,雾气转浓、转暗,越过缓击浪波,森森逼近。

  大地自转向阳,创造白昼与黑夜,大地内却无白昼。弥卓彻夜行走。他的跛脚愈趋严重,也无法一直维持法术光闪亮。光熄灭时,他必须停步、坐下、睡觉。睡眠永远不是他以为的死亡。他总是冰冷、总是疼痛、总是口渴地苏醒,而他能发出微弱的一点光芒后,便起身行走。他一直没见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处。他尾随她身后。有时是宽敞房室,有时是一池池静水,沉静难以打破,但他仍从中喝了几口水。他觉得自己渐行渐深,过了好长时间,最后抵达最长的水池,之后坡道再度攀升。现在,安涅薄有时跟在他身后。他可以说出她的真名,但她没回答;他说不出其余名字,但是他可以想着树、想着树根,这里是树根的王国。森林有多远?树走多远,它就有多远。与生命一样远,与树根一样深,与叶片投射的疏影一样远。这里没有影子,只有黑暗,但他继续前行,继续前行,直到看见安涅薄在他前面。他看到她眼中闪光、她鬈发云朵。她回头看他片刻,然后转身沿着一条长长陡坡,轻盈地往黑暗里跑。

  他站的地方并非完全漆黑。空气在他脸上浮动。遥远前方,微弱细小地出现一道不是假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进许久,拖着撑不住身体重量的右脚。向前行。他闻到夜风气息,透过树枝及叶片看到夜空。一段弯曲橡木树根形成洞穴开口,大约一人或一只獾能爬过的大小。他爬过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树根下,看着天光殒退,一、两颗星辰从叶片间冒出。

  猎犬就在那里找到他,离山谷数哩外,萨摩里西边,法力恩大森林边缘。

  “找到你了。”老人说,低头看着那泥泞松弛的身体。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迟了。”他弯下腰,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动他,却感觉一丝生命的温暖。“你命很硬嘛,”他说:“好了,醒醒。快点。河獭,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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