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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没有巫力,什么都不剩。我给予……付出……我的一切。为了关闭……所以……所以完成了,结束了。”

  她想否认他说的一切,但无法做到。

  “像倒出一点水,”他说:“在沙地上倒出一杯水。在旱域。我不得不如此,但我现在无法止渴。一杯水倒在沙漠中,当时、现在,又能改变什么?沙漠消失了吗?啊!你听……它曾从那扇门背后对我悄声低语:听着!听着!我年轻时走进那干旱地,我在那儿与它面对面,我变成它,我与自己的死亡结合,它给了我生命。水,生命之水。我曾是座喷泉、涌泉,流泄,给予。但泉水在那儿流不动。我最后所有仅是一杯水,而我必须将它倾倒在沙地上,在旱溪上,在黑暗中的岩石上。所以不在了。结束了。完成了。”

  她知道的够多了,从欧吉安与格得本人那儿,她知道他说的那地方,虽然他描述的是景象,那并非表像,而确是他知晓的真实。但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否认他说的一切,即使那都是真的。“格得,你没给自己时间。”她说道:“死而复生是很远的旅程,就算骑在龙背上也是。会需要时间的。时间,以及静谧、沉默、平静。你受过伤,但会愈合。”

  他良久不语,只立在那儿。她以为她说对了,给了他某些安慰,但他终究再度开口。

  “像那孩子一样吗?”

  这句话像锐利无比的刀,她甚至感觉不到刺穿的瞬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收养她,”他以同样轻柔平淡的声调说:“既然知道她再也无法痊愈,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如何。我想这就是我们正经历的时代——黑暗的时代、颓圮的时刻、终结的时分。我想,你收养她的原因跟我去面对自己的敌人一样,因为这是你唯一能做的。因此,我们必须带着打败邪恶的战利品活在这个新时代。你带着烧伤的小孩,我则一无所有。”

  绝望以静谧的声音平和说道。

  恬娜转身看着立在门右方暗处的巫杖,但它没有光芒,从里到外,完全黑暗。透过大开的门框,高高淡淡地亮着两颗星。她看着它们,想知道那是什么星。她起身摸黑经过餐桌往门口走去。迷雾升起,只露出几颗星,她从门内看到的其中一颗,就是在峨团,她的母语称为“恬哈弩”的白色夏星。她不知道这里的人如何以赫语称呼恬哈弩,也不知道它的真名,龙称呼它的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母亲会如何唤它:恬哈弩,恬哈弩;恬娜,恬娜……

  “格得,”她从门口背对屋内问道,“谁拉拔你长大?”

  他走到她身旁,也向外望着多雾海空、星辰、凌驾于上的乌黑大山。

  “没什么人。”他说:“我母亲在我襁褓时去世;有几个哥哥,但我不记得他们;我父亲是个铜匠;还有我姨妈,她是十杨村的女巫。”

  “像蘑丝阿姨。”恬娜说道。

  “还更年轻。她有些巫力。”

  “她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

  “我不记得了。”他缓缓道。

  过一会儿,他说:“她教我一些真名:猎鹰、游隼、老鹰、鹗、苍鹰、雀鹰……”

  “你怎么叫那颗星?上面高高的、白色的那颗。”

  “天鹅之心。”他说,抬头望。“在十杨村,人们叫它‘箭星’。”

  但他未以创生语说出它的名字,也没说出女巫教他的隼、猎鹰、雀鹰等真名。

  “我刚刚……在屋里……说的是错的。”他轻轻开口:“我不该说话。原谅我。”

  “如果你不愿说话,那除了离开你,我还能怎么做?”她转身向他。“你为什么只想着你自己?总是你自己?出去一会儿,”她怒气冲冲地告诉他,“我要更衣睡觉了。”

  他慌张嘟哝着歉意,走了出去,她走向壁龛,脱下外衣上床,将脸埋在瑟鲁后颈那丝般秀发掩盖的甜美温暖中。

  “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如何……”

  她对他的怒气、她愚蠢地否认他说的一切事实,都来自失望。虽然云雀说了不下数十次,说已经无能为力,她依然希望恬娜能治愈火伤;虽然恬娜不断说连欧吉安都无能为力,她依然希望格得能治愈瑟鲁,将手放在那伤疤上,然后一切都将完整无缺,失明的眼睛发亮、枯爪般的手柔软、毁弃的人生完整。

  “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如何……”

  别开的脸庞、驱除邪恶的手势、恐惧与好奇、黏腻的怜悯与窥伺的威胁,因为伤害招致伤害……永远没有男人的臂弯,永远不会有人拥抱她,除了恬娜,不会有任何人。他说得对,那孩子当时就该死去,她应已死。她们应该让她去那干涸之土,她、云雀与亚薇,多事的老太婆,心软而残酷。他是对的,他总是对的。但那些利用她满足需求与取乐的男人,那些任她遭利用的女人——他们的确应该打昏她,把她推入火堆烧死,只是做得不够彻底,最后手软了,在她体内留下生命的火花。他们做错了。而她,恬娜,做的一切也都是错的。她幼时已献给黑暗力量,被祂们吞食,人们任她被吞食。难道她认为,只要跨过海洋、学习其他语言、成为男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只要过着她的人生,她就可以超越原本的她?不再是祂们的仆人、祂们的食物、任其使用以满足祂们的需求与游乐?她身受摧毁,也将遭毁者招来身旁,成为自身毁坏的一部分、自身邪恶的躯壳。

  孩子头发细致、温暖、香甜。她窝在恬娜双臂的温暖中做梦。她怎么可能做错?她被错待,永难弥补,但她没错。没有迷失,没有迷失,没有迷失。恬娜抱着她安睡,让梦中光芒充斥心灵:明亮空气、龙的名字、星辰的名字、天鹅之心、箭星、恬哈弩。

  ***

  她梳理黑山羊毛皮以取得细致的内绒毛,好纺成毛线,请织工制成布料:弓忒岛丝软的羊绒。老山羊以前已被梳理不下千次,也非常喜欢,故紧紧贴靠让梳齿一拖一拉。梳下的灰黑绒毛变成一球球软软脏脏的云朵,最后让恬娜塞进网袋。她梳开山羊耳边打结的浏海以示感谢,友好拍拍它圆滚滚的肚子。“巴——”山羊叫道,跶跶跑走。恬娜走出围牧地,来到屋前,向草原瞥一眼,确定瑟鲁还在那儿玩。

  蘑丝教会孩子编织草篮,虽然那残缺的手非常不灵活,但终于抓到诀窍。她坐在草原中,未成的作品放在腿上,但她没做事,她看着雀鹰。

  他站在一段距离以外,靠近崖边,背向她们,也不知道有人看着他,因为他看着一只鸟,一只年轻红隼,那隼正盯着草丛中发现的小猎物。它停滞半空,拍动翅膀,想赶出那只田鼠或小老鼠,让它吓得逃回窝里。男子也同样专注、饥渴地凝望那只鸟。他缓缓抬起右手,平举约前臂高,然后似乎开口说了什么。但他的语音被风吹散,红隼掉头,发出高亢、刺耳、尖锐的鸣叫,拔高飞往森林。

  男子放下手臂,凝立不动,看着那鸟。孩子与女子亦不动。只有鸟儿高飞,自由离去。

  ***

  “他曾变成隼,变成游隼来到我身边。”一个冬夜里,欧吉安在炉火边说道。他告诉她关于变形咒、变形、法师包桔变身为熊的事。“他从西北方飞向我,落在我腕上。我将他带到火边,他无法说话。因为我认得他,所以能帮他卸下猎鹰之形,重新为人。但他内心总有一部分是鹰。他村里称他为雀鹰,因为野隼会听从他的话语,到他身边。我们是谁?身为人的意义是什么?在他拥有真名、拥有智识、拥有力量之前,鹰已在他体内。身为人的部分也是、法师的部分也是,以及更多部分……他已是我们无法命名的。而人皆如此。”

  坐在炉边望着火焰的女孩聆听,看到那只隼;看到那人,看到鸟群飞到他身边,听从他的话语,在命名它们时,拍击翅膀飞临,以锐爪抓住他的手臂;看到自己是只隼,一只带着野性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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