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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等他们系好船,雀鹰弯腰,好像在检查绳结,同时对旁边的亚刃说:“亚刃,瓦梭岛有很多人认得我,所以你现在注意看一看,好确定你认得我。”他直起腰杆时,脸上伤疤不见了,头发相当灰白,鼻子厚大而且有点上翻,与他同高的紫杉巫杖变成一支象牙细棒,插在上衣里。“汝识得吾否?”他咧开嘴巴笑着问,而且说话带了英拉德口音:“前此未得面晤汝伯乎?”

  亚刃在贝里拉的宫殿见过巫师变脸,那是在演出《莫瑞德行谊》哑剧的时候。所以,他晓得“变脸”仅是一种幻术,也就能冷静回应道:“噢,认得,侯鹰伯父!”

  不过,大法师与港口民兵在为船只停泊费及看守费议价时,亚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确实记清他的长相。但在这段观察时间内,大法师的易容反倒让他愈来愈觉头疼,而不是愈来愈看清楚,因为实在变得太彻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师本人,不是那个智慧的导师及领袖……民兵索取的费用很高,雀鹰付钱时一边抱怨;付完钱与亚刃一同离开时,仍继续抱怨。“真是考验我的耐性,”他说:“竟然付钱给那吃人的偷儿来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术,就能完成他的两倍工作哩!唉,这就是乔装易容的代价……啊,我忘记该有的讲话腔调了,不是吗,侄儿?”

  他们爬坡经过一条拥挤发臭、虚华不实的街道,街上排列许多家只比摊子大一点的商店,店主人都站在堆置货品的门口,高声广告他们贩卖的东西价廉物美,包括锅盆、袜子、帽子、铲子、别针、皮包、水壶、篮子、刀子、绳子、螺钉、床单等五金与服饰用品。“这是市集吗?”

  “啊?”狮鼻灰发的男人低头问道。

  “伯父,这里是市集吗?”

  “市集?不是,不是。他们整年在这里卖东西。小姐,我吃过早餐啦,别向我兜售鱼饼!”亚刃也努力摆脱一个捧着一盘黄铜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脚后跟,小声兜售:“买啦,买啦,俊少爷,这东西不会让你失望的,气味好闻得像努米马的玫瑰,可以迷惑女人,让她们投怀送抱,试试看嘛,少年船爷,少年王子……”

  雀鹰突然一个箭步站到亚刃与小贩中间,说:“这东西下了什么魔咒?”

  “没有魔咒!”那男子瑟缩着退开。“我不卖咒语,船主!这只是枫糖而已。喝完酒或吸了迷幻草根以后,可以用来使口气清新宜人。只是枫糖,大爷!”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在石板上,整盘容器匡当掉了一地,其中有些倾倒,里面盛装的黏糊液体由容器盖子渗出来,液体颜色接近粉红或粉紫。

  雀鹰没再说什么,掉头转身与亚刃继续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来。商品陈列于破旧的狗舍内,全部不过是弯钉一把、破杵一根、旧梳一把。这种寒酸相倒不是最让亚刃不舒服的;刚才在较富裕的街道那头,贩卖品堆栈起来的压力与货物叫卖声,才让他感到窒息。小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惊:心中不免忆起北方家乡凉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贝里拉绝不会有谁像这个样子紧缠陌生人,低声下气求售商品。“这镇上的居民真教人作呕!”他说。

  他同伴只回答:“走这边,侄儿。”他们转弯走进一条巷道,巷道夹在高大无窗的住家红墙间,红墙沿山脚伸展。接着,穿过一个装饰了破旧旗帜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处陡斜广场的阳光中。这里是另外一个市场,搭了很多棚子和摊子,挤满人群与苍蝇。

  广场周边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个个木然不动。他们的嘴巴奇怪地带黑,有如瘀血;嘴唇周围有苍蝇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干。

  “居然这么多。”是雀鹰的声音在说话,又低又急,彷佛他也吓了一大跳。但亚刃注意看他时,他依旧是健壮商人侯鹰那张粗率和气的面孔,一点也没有操心挂虑的表情。

  “那些人怎么了?”

  “吸食迷幻草根。它有镇定及麻木功效,可以让身体脱离大脑,让大脑自在漫游。可是漫游回来之后,身体会需要更多迷幻草……而且吸食的渴望持续扩增,人生相对就短暂,因为那东西是有毒害的:一开始只是发抖,进而瘫痪,最后死亡。”

  亚刃打量一位坐着的女子,她背靠一面有阳光的墙壁,举着手好像要把脸上的苍蝇挥走,可是那只手只在空中抽搐着画弧,彷佛它早已被忘掉,只由肌肉内重复涌现的麻痹或颤抖状态所移动。那动作宛若没有目的的咒语、没有意义的法术。

  侯鹰也在看她,但面无表情。“快走!”他说。

  他带路穿越市场,走到一个有遮阳篷的摊子。阳光透过遮阳篷画出条纹,有绿色、橘色、柠檬黄、枣红、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织带上,连商妇羽毛头饰上当作点缀的小镜中,也呈现缤纷颜色。这个身材肥胖的商妇拉开大嗓门,重复叫卖:“丝、缎、帆布、皮毛、毛毡、羊毛、弓忒岛出产的羊毛、肖尔岛的萝纱、洛拔那瑞岛的丝!嘿,两位北方来的,脱下你们的粗呢外套吧,难道没看见太阳出来了吗?瞧瞧,这是南方的地道丝料,柔细得有如昆虫翅!带回遥远的黑弗诺岛,送给女孩怎么样?”说着,她灵巧的手抖开一卷薄如蝉翼、粉红色掺银线的丝料。

  “不要,太太,我们娶的老婆不是王后。”一听侯鹰说完,商妇提高嗓门:“那你们都让老婆穿什么,粗麻布?帆布?可怜哪,老婆在北方大风雪里发抖,居然不肯替她买点丝料,真是吝啬鬼呀!?,这个怎么样?弓忒岛的羊绒毛皮,冬夜里让她保暖!”她往台面抛展,现出米褐色的方块料子,是东北岛屿所产,细丝般的羊毛织成。乔装的商人伸手去摸,微笑起来。

  “嗳,你是弓忒岛人?”那拔高的嗓门问道,摇晃的头饰随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百个七彩色点。

  “这是安卓岛的制品,你晓得吗?因为它每个指宽都只有四条经线,弓忒岛人会用六条或更多经线去织。不过,说说为什么你会从表演魔术转业到贩卖服饰呢?几年前我来时,看到你会从人的耳朵里变出火焰来,然后再把火焰变成小鸟和金铃。那种生意比这个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话的瞬间,亚刃注意到她的眼睛像玛瑙般强硬地直视他与侯鹰,而头上的羽饰飘飘晃晃,不停颤动;亮花花的小镜频频放光。

  “能从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鹰的口吻听来严冷却纯朴:“我本来希望我侄儿能见识见识。”

  “两位仔细听好,”商妇的声音不那么刺耳了,她把两只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齐搁在台面上。“我们已经不玩那种把戏了。因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还能记得我,多亏这些镜子——你是对这些小镜子有记忆。”说着,她故意摇头晃脑起来,使得他们周围斑烂光点不停回旋。“噢,仅凭这些小镜子的闪光和几句话,就可以迷惑一个人的头脑。至于其余把戏,我不会告诉你们——除非有人认为他见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实际上不在那里的东西。比如火焰和金铃,或是我以前用来替水手打扮的那种服装:金布配上杏仁大小的钻石。打扮后,他们都像诸岛之王那么神气……可是,那是把戏,掩人眼目的东西。人是会被愚弄的,有如鸡被一条勾在指头上的蛇所蛊惑。对,人像鸡。只不过,他们要到末了才明白,他们被愚弄、被搞胡涂了,所以事后都很生气,对这种事就不再觉得好玩了。所以啦,我才改行卖这些东西。也许,所有这些丝料都不是丝料,弓忒羊绒毛皮也不是弓忒羊绒毛皮,但大家到底会买回去穿——他们会穿!这些东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制的套装,说穿了不过是诈欺和空气。”

  “噢,噢,”侯鹰说:“这么看来,全霍特镇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从耳朵变出火焰的魔术了?”

  听到最后这句话,商妇皱眉。她挺直上身,开始小心折迭羊绒毛皮。“希望看到谎言和异象的人就去嚼迷幻草,”她说:“要是有兴趣,你去找他们聊聊呀!”她朝广场四周那些木然不动的形体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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