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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十章 开阔海(The Open Sea)

  此时港口已没入视线之外,描摹在“瞻远”上的双眼被海浪冲得湿透,定睛注视着愈趋宽阔苍凉的海洋。两天两夜后,这两位伙伴已由易飞墟岛渡海至索德斯岛,百哩的航程尽是恶劣的天气与逆向的海风。他们在索德斯岛的港口稍作停留,只把皮水袋装满水,添购一张涂抹焦油的船帆,遮盖保护帆具,以免在这艘没有甲板的船上,受海水和雨水侵蚀。他们没有事先备妥,是因为一般而言,巫师会藉咒语照料诸如此类的生活小节,也就是最常见、最起码的咒语。的确,只要稍微费点魔法,就能把海水变淡,省去携带淡水的麻烦了。但是,格得好像极不愿意运用法术、也不愿意让费蕖运用法术,他说:

  “能不用最好。”他朋友没有多问,也没有争论,因为海风开始注满船帆时,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寒如冬风的沉重压力。泊口、海港、宁静、安全,这些都在身后,他们已经转身,前往另一条路途,每件事情都危险重重,每项行动均具有意义。他们启航前进的这条水路上,即使念持最基本的咒语,都可能改变机运,牵动大量和运数的均衡:因为他们正朝向“均衡”的正中心,前往光明与黑暗的交会处。在这种负担下旅行的人,不会随意念咒。

  由索德斯岛再度出航,绕行岛屿沿岸,白皑的旷野没入雾岚层迭的山陵。格得又把船转为向南,至此,他们已经进入群岛区的大商贾不曾到过的水域,也就是陲区的极外缘。

  费蕖没有询问航线,他知道格得没有选择航线,而是往必要的方向而去。索德斯岛在他们后面逐渐缩小黯淡,海浪在船首底下拍动,船只四周尽是海水,苍波万顷,水天相连。格得问:“这航路前方有什么岛屿?”

  “索德斯岛的正南方没有其他陆地。往东南方远航的话,还可以碰到零星的小岛:培拉莫、寇内、够斯克,以及别称‘末境’的埃斯托威。再往下走,就是‘开阔海’。”

  “西南方向?”

  “罗洛梅尼岛,那也是我们东陲的岛屿之一,附近有些小岛,再过去一直要到南陲,才有一些岛屿:路得、突姆,以及没有人会去的耳岛。”

  “我们可能会去。”格得蹙眉道。

  “但愿不要,”费蕖说:“大家都说那里惹人厌恶,岛上全是骨骸和怪物。水手都传说,在耳岛与远叟岛旁边的海上,还可以看见一些别处看不到的星星,而且都尚未命名。”

  “嗳,当年带我到柔克岛的那艘船上,就有一个水手就提过这件事。他还讲到遥远的南陲有一种‘浮筏人’,一年只到陆地上一次,去砍伐大圆木,修建乘筏,其余的日子,他们就在随着海洋的浪潮漂流,完全看不见陆地。我倒想看看那些浮筏人的群落。”

  “我可不想,”费蕖笑道:“我只要陆地和陆地人:让海睡在它的床上,我睡在我的床上。”

  “我希望我能看遍群岛区所有的城市,”格得手执帆绳,眼观苍茫大海,一边说道:“像世界的中心黑弗诺岛、神话出生地伊亚岛、威岛的喷泉之城虚里丝,所有的城市和大岛屿,外缘陲区小岛的奇异小城,我也想看看。我还想航行到最西边的龙居诸屿,或是北航进入浮冰区,直抵厚坚岛。有人说,单单一个厚坚岛就比群岛区全部的岛加起来还大:不过也有人说,那里只是暗礁、岩石和浮冰交杂相陈的地方。谁也不知道。我倒很想看看北方大海里的鲸鱼……可是我不能去。我得去我该去的地方,背离所有明亮的海岸。以前我太心急,现在才会没有多余的时间。我把心中盼望的阳光、城市、遥远的异域,都拿去换一丁点力量、一个黑影、还有黑暗了。”于是,格得如天生的法师般,把他的恐惧和憾恨编成一首诗歌,那首简短的哀歌,半诵半唱,不仅是为自己而编,连他的朋友也从《厄瑞亚拜行谊》中摘取字句,做为响应:“噢,愿吾重见明亮炉火、黑弗诺白塔……”

  他们就这样沿着狭窄的航道,穿越广袤无人的大海。当天所见,大多是一群群向南游的银鱼,没有半条海豚跳跃,也没有海鸥、大型海雀、或燕鸥飞翔划破灰沉沉的天空。东方转暗、西方渐红时,费蕖拿出食物平分,并说:“这是最后的麦酒了。我要敬那位想到在寒冷的冬天里,为两个口渴的男人把酒桶放上船的人:我妹妹雅柔。”

  格得一听,马上撇下阴郁的思绪及凝望大海的目光,也诚挚地举酒向雅柔致敬,或许还比费蕖更诚挚。一想到雅柔,格得的脑海便感受到她那带着聪颖与童稚气息的甜美。她与他认识的人都不同。(格得认识什么少女吗?但他完全没想过这一点。)“她就像小鱼,一尾小鲤鱼,在清澈的溪河中游着,”格得说:“看似一无防卫,但谁也无法捉住她。”

  费蕖听了,微笑着注视格得,“你真是天生的法师,”他说:“她的真名就叫‘可丝’。”“可丝”在真言里的意思就是“鲤鱼”,格得也知道,所以这件事让他喜上心头。但过了一会儿,格得低声说道:“或许你不应该把她的真名告诉我。”

  费蕖倒不是轻率出口的,所以他回答说:“把她的名字告诉你,就像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一样安全。再说,我还没讲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

  西边由红转浅灰,再由灰转黑,海天已一片漆黑。格得伸展身体,用羊毛和毛斗篷裹着,在船底睡觉。费蕖手执帆绳,轻声唱着《英拉德行谊》中的句子。那首诗歌讲述那位世称“纯白”的莫瑞德法师如何驾驭那艘无桨长船,航抵索利亚岛,在春天的樱桃园邂逅叶芙阮的事迹。故事还没讲到悲惨结局时,格得就睡着了。后来讲的是两人的爱情、莫瑞德的死、英拉德毁灭、巨大严酷的海浪淹没索利亚岛的樱桃园。将近午夜,格得醒来看守,换费蕖睡觉。小船在汹涌的大海上疾驶,避开吹入船帆的强风,径自航越夜晚。但乌云满布的天空已渐开朗,黎明不到,一轮淡月就已在暗褐色的云层间,散发着微弱的光。

  “月亮在渐蚀。”费蕖在黎明时醒来,喃喃说道;不一会儿,冷风就停了。格得仰望着那白色的半圆,在光线逐渐微弱的东边水面上方,却没说什么。冬至后第一次朔月叫做“休月”,与夏季圆月节和长舞节日相反的两极。休月对旅人和病人都不吉利;小孩也不会在这一天授与真名;这一天不唱颂英雄行谊、不动刀剑、不磨锋口、也不立誓。这是一年的暗轴日,诸事不宜。

  驶离索德斯岛三天后,他们跟着海鸟及海上漂流物,一路来到了培拉莫岛,培拉莫是个高高隆起于灰茫高浪中的小岛,岛上居民讲赫语,但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连费蕖听起来都感觉奇怪。两个年轻人从培拉莫上岸找淡水,并脱离海洋稍事休息。起初,他们受到良好的款待,当中含有惊奇与骚乱。这岛屿的首要城镇曾经有个术士,但是他发疯了,只会说有条大蛇正在吃培拉莫岛的地基,因此,岛屿不久就会与各个泊口截断,像船一样漂洋,漂流到世界边缘。刚开始,这位术士殷勤接待两个年轻巫师,可是谈到那条大蛇时,他就渐渐怀疑地斜眼看着格得;后来甚至当街奚落他和费蕖,指称他们是间谍,是海蛇的仆人。之后,岛民也开始冷眼恶语相向,毕竟,术士虽已发疯,却终究是他们的术士。所以,格得与费蕖没有久留,天黑以前就动身离开,一路向南方与东方行驶。

  航程中,不论日夜,格得都没有谈起黑影,也没有直接提到这趟追寻之旅。至于费蕖所提的问题,最接近的也只是(在他们行驶的航线愈来愈远离熟悉的地海诸岛时所问的):“你确定吗?”对这问题,格得只回答:“铁能确定磁石在哪里吗?”费蕖点点头,两人继续前航,谁也没有多说。不过,他们偶尔倒是会谈起古代法师用过的技巧和策略,因而找出有害力量与存在的隐藏名字:帕恩岛的倪苒格如何偷听龙的闲谈,而得知黑法师的名字;莫瑞德又是如何在英拉德岛的战场上,看到敌人的名字被雨滴写在灰尘中。他们也谈到寻查术、召灵术、还有那些只有柔克学院的形意师傅才能问的“适当问题”。但格得常在最后低声呢喃:“要聆听,必先静默……”这是欧吉安在很久以前的一年秋天,在弓忒山上告诉他的话。格得讲完后便陷入沉默和沉思,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凝望航线前方的大海。有时候,费蕖彷佛觉得他朋友已经跨越未来的海浪、哩程和灰暗的日子,见到了他们追寻的东西,也见到了这趟旅程的黑暗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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